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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身
作者:东野圭吾
内容简介
我叫鞠子,18岁,住在北海道。几年前家中着火,母亲去世。父亲说是意外,我坚信另有隐情,种种迹象显示真相在东京。我前去调查,发现了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女孩。 我是双叶,20岁,住在东京。母亲禁止我抛头露面,我完全不当回事,参加了电视节目。不料母亲随后就在车祸中去世。一个北海道口音的男人拿着照片四处打听我的信息,照片上的女孩竟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鞠子和双叶,两个从未谋面的人,终于迎来了相遇的那天。
鞠子之章 一
或许,我正遭到母亲的厌弃吧。
这种感觉是在我升入小学高年级时产生的。
虽说是厌弃,我却没有像灰姑娘受继母恶毒虐待般的经历,也从未受过任何冷遇。毋宁说,在我的记忆里,母亲的慈爱倒更多一些。我家有三本相册,里面几乎全是我一个人的照片。有一些是在学校拍的,或者是朋友拍的,但至少有九成出自父母之手。
第二本相册的第三页上,贴的是一家人去函馆山时的照片。上面只有我和母亲,那么按下相机快门的自然就是父亲了。地点似乎是一个展望台。从背景中绚丽的红叶不难推测,拍摄的时间大抵是十月中旬。
照片中的我四五岁的样子,身穿带风帽的上衣,瑟瑟地站着。母亲则只拍了半身,双手做出环抱着我的样子。但不可思议的是,母亲的视线并非正对镜头,而是有些偏右。后来,当我追问母亲在看什么时,她竟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
“这个嘛,当时妈妈看见稍远的地方有一只蜂子在飞。我怕它飞过来,哪里还顾得上照相哟。”
怎么会有蜂子呢?父亲表示怀疑,可母亲仍坚持说有。我一点也不记得当时的情形了,大概是有吧。照片中母亲做出的庇护动作便是证据。她不安的神情分明在诉说,她不是在担心蜂子蜇到自己,而是担心幼小的我。在众多照片中,我对这一张最为中意,便是因为能够回忆起这段小插曲。但如今,这本相册已经不在了。
母亲对我的爱总是细致、自然而妥贴。只要在她身边,我就不需要担心任何事情。我还曾毫不怀疑地坚信,这种爱会永远持续下去。
究竟从何时起,一抹阴影悄悄爬上了这份本该永恒的爱,我已经说不清楚了。因为我的日常生活并未出现任何变化。
只是,若一定要搜寻遥远的记忆,倒勉强能搜出几幕景象来—在孩子的眼里,母亲的确有些异常。吃饭的时候,不经意间一抬头,经常会发现母亲正呆呆地望着我出神。有时,母亲会在梳妆台前枯坐半天,一动也不动。当然,即使在这样的时候,一旦发现我在注意她,她便会如往常一样对我微笑起来,眼里充满慈爱。
其实,这一切根本不算什么,但儿童的直觉让我开始意识到,母亲的态度中似乎蕴含着一种不祥之兆。并且随着我的成长,这种不安日益显著。
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热心于研究,纵然在家,也多半躲在书房里忙于工作。因而于我来说,父亲似乎变得愈发难以接近。渐渐地,在我的眼里,他与其说是一个父亲,毋宁说更像一个管理者。我能感觉到父亲其实也溺爱着我,可这并没有使我忘却对母亲的不安。到了五年级,模糊的感觉似乎变得稍稍具体而明朗了。母亲是不是在有意躲避着我呢?从前,我经常跑进厨房,一面看着母亲准备饭菜,一面诉说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原本兴致盎然的脸上逐渐流露出心不在焉。不只如此,她甚至还嫌我妨碍她做饭,将我赶到一边。还有,星期天购物的时候,我一提出也要去,她便以“今天只是给你爸爸买东西,不好玩”之类的理由把我打发掉。这在以前绝不会有。
而最令我不安的,是母亲已不再看着我的脸说话,即便正对着我,眼睛也总是游移在我身体之外的某个地方。
为什么会这样?曾经那么慈爱的母亲为什么会忽然间离我远去?我无法想象。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在五年级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就读的小学每个期末都要举行一种叫“亲子恳谈”的活动,班主任与学生及家长面谈。那次活动结束后,母亲和我与同班的小奈母女一起去喝咖啡。两位母亲闲谈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小奈的母亲竟忽然说:
“鞠子到底长得像谁呢?比起母亲来,还是更像父亲吧?”“是不像阿姨呢,”一旁的小奈也打量着我和母亲的脸,说道,“眼睛不像,鼻子也一点不像。”
“或许吧。”我答道。
“不像我好啊,可千万别像你的丑妈妈。”母亲笑答道,可后来她竟莫名地撅起嘴,几次三番地打量起我,最后,竟突兀地冒出这么一句:“是啊,的确一点都不像……”
我正是在这一瞬间发现了母亲内心的秘密。当时,母亲眼睛的深处没有笑容,仿佛正看着一只恐怖生物般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母亲变得不再慈爱,完全是因为我长得一点都不像她。这便是此时我得出的答案。为什么长得不像就不行呢?对此我从未思考过。或许,我漠视了“人都喜欢长相酷似自己的孩子”这一自然法则。的确,从没有人说起过我们母女俩相像,但我也从未认真考虑过此事。去外婆家玩的时候,外婆常常看着我说:
“啊呀,这孩子,真是越长越好看了。究竟像谁呢?静惠也能生出这么好的孩子,这可真是鸡窝里飞出金凤凰了。”
每当此时,母亲总会心地跟着笑。这是我幼儿时期的事情。那天以后,我独自躲在房间里对着镜子端详的时候就多了起来,总想找出自己与母亲的相同之处。可我越是看,日子过得越久,容貌似乎就离母亲的越远。并且,我有了一个新发现—我也全然不像父亲。
一股不祥的预感渐渐攫住了我的心。或许,我根本就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倘若我真的是长女,父母的年龄也太大了,而我也绝不可能会这么小。无法生育的夫妇从别处领来一个孩子做养女,这种事情完全有可能。
我陷入了烦恼,仅凭一个人无法解决的烦恼,而且无法与任何人商量。无奈,我只好为自己编织起一个壳,痛苦地躲在里面。
恰好,当时学校里正在学习有关户籍的知识。我举手提问,年轻的男班主任十分自信地回答:
“户籍上是不会撒谎的。若是养子,上面一定会清清楚楚地写明。”两天之后,我决定去一趟市政府。接待我的是一名女子。看到一个还在上小学的女孩竟独自来取户籍副本,她明显面露诧异,但也没有询问理由。其实我早已想好,若她询问,我就谎称是报考中学需要。
几分钟后,一张户籍副本的复印件便交到我手中。本打算回家后再看,可我终究忍耐不住,当场便确认起来。
父母一栏里写的是“氏家清”、“静惠”。再往下,那里分明用极具说服力的宋体字写着“长女”。
那一瞬间,长期以来一直积压在心头的异物顿时消散。我从未感觉到“长女”这两个字竟如此温暖。安心感蔓延开来,我反反复复将副本看了好几遍,一种成功的喜悦爬上心头。原来竟这么简单。这么容易就得到了确认。
不知什么时候,外婆曾这么对我说:“你出生的时候啊,那可叫难产哟,可把人给担心死了。家人亲戚全跑到了医院,一直等了八个多小时呢。后来,到了凌晨一点左右,雪忽然下得大了,我们正议论着明天除雪的事呢,忽然就传来了哭声。”
确认户籍副本时,我想起了这段往事。看来这应该是实情,不会是为骗我而故意编造的。
那为什么—我的疑问又回来了—我的容貌和父母的会相差这么远呢?每当照镜子的时候,我就不由得思索起这个问题。
我升入六年级之后,母亲对我的态度越发冷淡。我确信这绝非胡乱猜疑。正是在这一年冬天,父母说要把我送进一所私立中学。那是一所天主教大学的附属中学,学生须全部住校。
“本地没什么有名气的中学。爸爸自然也会很寂寞,但休息日倒也能回来,这对你的将来有好处。”
父亲以辩解般的口吻劝说我的时候,母亲已在水槽边洗起餐具。我想象着他们的谈话内容—女儿一在身边我就心烦意乱,快把她支得远远的吧……
我沉默不语。大概是以为我不愿意,父亲慌忙补充道:“当然,如果你实在不愿意,我们也不会强求。跟天天相处的老朋友们分别也的确痛苦。我们没有别的意思,无非是想告诉你还有这样一种选择。如果你想上本地的中学,直说就是。”
思考了一会儿,我冲着母亲的后背喊道:“妈,您说我该怎么办?”“这个嘛……”母亲并没有停下洗碗的手,也没有转过脸来,“在本地上学也不是不好,可过着集体生活学习也不错,肯定能够接触到更多的新鲜事呢。”
发现母亲也赞成我离开家门,我下了决心。
“嗯,那我就去吧,跟大家一起生活似乎也不错。”我对父亲说道。
“是吗?好,那就这样吧。”父亲频频点头,收起学校简介。只是,这样会很寂寞—父亲心底一定这样想。
我望了望母亲的背影。她什么也没有说。
在上中学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和母亲常常一起去购物,替换的衣服、日常用品、简单的家具等都需要购买。母亲充满温情,殷勤地帮我选择,对我也有了笑容。面对这种情形,我甚至觉得认为她对我疏远完全是多疑了。但我也会想,或许因为我马上就走了,今后再也无从得见,才让她如此高兴吧。
“妈,我走后您会寂寞吗?”有一次,买完东西,在冷饮摊喝果汁时,我这么问道。我装得若无其事,但事实上犹豫良久方问出口。“当然会了。”母亲立刻回答,但之后,她眼底就闪烁起微妙的光芒。这一点完全没有逃脱我的眼睛。
三月小学毕业,二十九日,我拎着一个小书包与母亲一起出了门。大件行李早已寄送过去。
走到附近的电车站,迎接的客车早已抵达。我一个人上了车,母亲则绕到窗下。
“要注意身体哟。有事打电话。”“嗯。”我点了点头。
客车开动后,母亲长时间地目送我离去。一瞬间,她那一直朝我挥着的手向眼角擦去,大概是哭了。我正要确认,她的身影已变得极小了。
我去的学校建在一个平缓的山丘上,里面有牧场、教堂,还有宿舍。宿舍是木建筑,里面却没有想象般古旧,甚至还装了空调。四人一个房间,室内由一种风琴帘子状的东西隔开,多少能保护一下个人隐私。我的室友只有三年级的春子和二年级的铃江二人。这两个高年级的学生看上去都很和气,我安下心来。
于是,中学生活开始了。六点钟起床,六点半做体操,七点钟做祈祷,然后吃早餐,八点钟去学校。同宿舍的学姐风趣幽默,每天的生活就像是修学旅行,还有,作为教育一环进行的牧场劳作和圣歌队的排练,也让我乐此不疲。每名新生都发了一本名为“教育日志”的本子,就寝前要把当天的事情全写在上面,次日早晨交给舍监细野修女,可由于白天折腾得厉害,写着写着就睡着的事时有发生。每当出现这种情况,体形与名字截然相反的细野修女总是双手叉腰,目光锐利地俯视着我,然后用极其威严的声音说一句:“以后要多加注意。”细野的恐怖恐怕有一半出于讹传,真正见过她发火的人,我身边从未有过。
适应了宿舍生活之后,我就被春子和铃江问起家里的情况,如父亲的职业、家里的样子之类。得知我父亲是大学教授,铃江顿时像做祈祷时一样,双手并在胸前。
“太厉害了!你父亲太聪明了。大学老师!嗯,好崇拜哦。”“教什么的?”春子问道。我略微迟疑了一下。
“不大清楚。生物,或者是医学吧,反正就是这一类。”听了我敷衍的说明,铃江又迸出一句“太棒了”。
之后就说到母亲的话题。最初自然还是那些再平常不过的内容,如是什么类型、擅长的菜品之类。后来,铃江不经意间忽然问了一句:“长得一定和你很像吧?”
没想到,这无意中的一句话竟严重刺伤了我的心,甚至连我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我蓦地大哭起来。铃江惊慌失措,春子则连忙把我领到床上休息。她们一定认为我想家了。
次日晚上,我决定向她们和盘托出真相。我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是一个麻烦的学妹。她们认真地倾听了我的故事,齐说不可思议。“可她毕竟是你的生母啊。母亲居然会嫌弃自己的女儿,不可能会有这种事的。”铃江语气坚决地说道。
“我也希望如此……”我点头附和。
“别瞎猜了,鞠子,就算是亲母女,长得一点不像的也大有人在啊。”春子以三年级学生的镇定口吻劝我,“如果因为这点小事,你母亲就嫌弃你,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如果说你的母亲真的很奇怪,一定是有别的理由,但绝对、绝对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没错。我也这么认为。”铃江也深表同意。
“暑假时要回家,对吧?”春子微笑道,“到时候,你母亲一定会高高兴兴地迎接你的。我敢保证。”
“嗯。”我低声答应。
果然如春子所言,暑假回家探亲时,父母都非常高兴。第一天,父亲一直待在客厅想听我的故事。而且,整个假期,他都没有把工作带回家来。
母亲每天都带我上街购物,为我买一些衣服和小首饰什么的,晚上还特意为我做我最喜欢的菜肴,暑假期间一直非常慈爱。
但我仍没有释然的感觉。虽不能说这一切都是母亲在演戏,我却觉得并非出自她的真心。我甚至觉得,我似乎就是一个别人寄养在这里的小姑娘。
暑假结束,回到宿舍,春子率先问道:“怎么样,你母亲他们对你一定很好吧?”“是啊。”我只能如此回答。
往返于宿舍和学校的生活再度开始。我对此很满意,体育节、文化节等各种传统文化活动都在这个季节里举行。每天都有新的发现,时间在喜怒哀乐中悄然流逝。心里虽一直放不下母亲的事情,却连认真思考的闲暇都没有,这反倒成了好事。
不久,冬天匆匆而至。夏天短了,冬天自然漫长。从年末到一月末是寒假,之后三年级的学生就要毕业了。因而,对于我们即将回家过新年的一二年级的学生来说,最重要的话题莫过于何时以何种形式举行欢送会。
“欢送会什么的也用不着太当回事了。”春子笑道,“反正你们也会上高中,到时候还会见面。”
“这根本就是两码事嘛。”铃江一面捆行李一面说道,“不过,怎么说也得到二月份之后了。希望此前你们俩都健健康康的。”她用力点头。
“到了二月份,一定要笑着再见哦。”春子对我说道。“好,笑着再见。”我语气坚决地说。
可我没能兑现诺言。因为,这年冬天,我家发生了一件噩梦般的事情。
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九日。这个日子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幸福的团聚一夜之间跌入深渊。
很久没有看到女儿了,父母看上去都很高兴。跟往常一样,父亲一见面就问个不休:学习怎样、宿舍生活如何、朋友好不好、老师如何,等等。
“还可以吧。”
尽管有些过分,我还是这样简单地回答。
父亲还是眯起眼睛,说着“是吗是吗”,一个劲地点头。
母亲一如既往,没怎么说话,可还是处处为我着想。这一切究竟算什么呢?是对心爱的女儿的真心付出,还是她心目中有一个完美母亲的样板,她只是机械地照着来做呢?我无法判断。只记得当时曾有一件事让我大吃一惊,唯一的一件。我想帮母亲做饭,刚要走进厨房,看到母亲正站在洗碗池前,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呆呆伫立。我正要出声,可话刚到嗓子眼又咽了回去。因为我发现她的脚下有些异常。
地板上有几滴水,是从母亲的下颌滴下来的。我发现她正在哭泣。大人如此哭泣的情形,此前我从未见过。不仅如此,她背上还笼罩着一种难以接近的危险气息。妈妈,您怎么了—我终究没能说出这句话,踮起脚悄悄走了回去。
吃晚饭时,母亲又恢复了往常完美的笑容,将亲手做的菜摆在桌上,食材是在附近海域捕获的海鲜。
饭后,母亲又为我端出苹果茶。我一面喝茶,一面讲述自己来年的目标和将来的抱负之类。父亲和母亲都露出十分满意的表情。至少,在我看来是那样。
不久,浓浓的睡意阵阵袭来。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父亲大概躲进了书房,不见踪影。我忽然记起父亲也说过觉得很困之类的话。
母亲在厨房收拾碗筷。我提出帮忙,母亲却说不用,让我回去休息。
电视里在演两小时短剧。有我喜欢的演员,我本想坚持看完,可才看到一半时意识就逐渐模糊起来,这一点我自己也能感觉到。看看钟,已是晚上九点半。依照我宿舍生活的习惯,这个时候有睡意毫不奇怪,但这种感觉稍有异样,仿佛被吸到某种东西里似的。
那就喝杯水吧—想到这里,我正待起身,却已动弹不得,只觉得脑袋里面有一样东西猛地一转,然后就失去了意识。我只觉得身体轻飘飘地浮着,大概是被人抱了起来。我仍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究竟是真的被抱了起来,还是仅仅做了一个梦,连自己都弄不清了。
醒过来,是因为感到脸上有一种冰冷的东西,冷得发疼。我扭动身子,想换个方向,这才发现,不止脸庞,全身都感到寒气逼人。我睁开了眼睛。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夜空。昏暗的天空中挂着几颗星星。接着,随着视野不断扩大,我终于意识到这里是家里的庭院。我正躺在积雪上面。
我怎么会在这里?刚想到这儿,身体就猛地一阵颤抖。我穿着毛衣和牛仔裤,没有穿鞋。
接下来的一瞬间,巨大的声响从一旁传来。
不,似乎远不止声响那么简单。伴随着爆炸声,大地震动起来,身体也晃动不已。
一团火焰从头顶落下。我不禁抱住头,蜷缩起身子。一股热浪掠过后背。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我的家正在燃烧!刚才还见证了一家人团聚的家此刻已卷入一片火海。
我坚持着爬到门口,再次回头。凶猛的烈焰让我目眩,但熊熊烈火中摇曳的影子分明就是我的家。
有人跑了过来,对我喊了一声“危险”,然后用力拉起我的手臂。事后我才被告知那是附近的一个叔叔。此时已经有很多人赶了过来,却没有一个进入我的视野。
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全然不知,只是呆呆地望着生我养我的家渐渐成为灰烬。火焰以远远超过我此前认知的速度吞噬了整个家。我喜欢的露台坍塌了,奶油色的墙壁眼看着变得焦黑,熊熊烈焰从我房间的窗户里喷出来。
我恢复意识是在听到消防车警笛之后的事了。很奇怪,在那之前我竟全未意识到,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火灾。
我放声大哭,呼喊着父亲和母亲。“没事的,没事的……”我隐约感到有人在旁边安慰着我。但我并没有停下,依旧大哭不已。
随着消防员灭火作业的进展,不久,父亲被救了出来,躺上担架。他的头发和衣服都烧焦了,脸上也有一些擦伤。
我一下扑到父亲面前,在问他的情况之前,先问了这样一句:“妈妈呢?”
担架上的父亲望着我的脸。他神志非常清醒,伤势也不像看上去那么严重。
“是鞠子啊。”父亲呻吟道,“你妈妈她……”他没有说下去。直到被抬进救护车,他仍是仅以一种悲凉的眼神望着我。
仿佛在嘲笑人类的无力一样,之后,火魔仍在肆虐。我被迟一些赶来的警官扶上警车,从里面观看了消防作业的情形。我明白了,灭火不单单是为了我家,也是为了防止火势蔓延到其他建筑。
警官似乎做了工作,要安排我住进附近的一户人家。可我无论如何也不去,只想知道母亲的安危。那家的阿姨一个劲地说不会有事,让我不要担心,可我知道,那只是毫无根据的安慰。我彻夜难眠。
第二天一早,舅舅开车来接我。
“去哪里啊?”我对着坐在驾驶席上的舅舅的侧脸问道。喜欢滑雪的舅舅平时总是充满活力,这天却像老了十岁一样,一脸无精打采。
“去你爸就诊的医院。”“妈妈呢?”
舅舅停顿了一会儿,说:“你妈妈的事,到了那里再告诉你。”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已经去世了吧?我真想这么问。我一夜没睡,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早已作好思想准备,可终究没有说出口。
途中经过废墟的前面。舅舅恐怕已无心留意这些,我却凝眸注视着家的断壁残垣。不,连断壁残垣都称不上了,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除了一堆黑色的瓦砾。灭火用的水一夜之间已经冻结,在朝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父亲的头部、左臂和左腿都缠着绷带,可精神仍很好,能进行一般的对话。全都是轻度烧伤,他本人也这么说。
不知是因为识趣,还是父亲请求的结果,舅舅立刻就离开了。父亲马上盯着我说道:“你妈妈没能救出来。逃晚了。”
大概是害怕如果稍加停顿就会说不出来,父亲一口气快速说完。然后,仿佛一直积压在心口的东西被拿掉一样,他轻轻舒了口气。我没有说话,点了下头。早就想到了,我这样告诉自己。所以,昨夜我已经提前哭过了。
可是,我仍没能抑制住涌上胸口的情感。一滴泪水涌出眼眶,顺脸颊滑落,我失声痛哭。
那天,警察和消防局的人早早便赶来询问父亲。我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母亲被从废墟中发现时已成焦炭。
父亲的证言大致如下:
当晚他在一楼的书房一直工作到约十一点,因喉咙干渴,就去厨房喝了一杯水。进入客厅的时候觉得有些异常,嗅到一股奇怪的气味。他立刻意识到是煤气,急忙打开朝向院子的玻璃窗。发现在沙发上熟睡的女儿,他放心不下。先是抱起女儿让其躺在院子里,然后再次返回房内寻找燃气阀门。客厅和厨房的阀门都关着。
他跑上楼梯,以为妻子可能正在卧室使用煤气炉。然而,就在他刚爬完楼梯的一刹那,爆炸发生了。
他被爆炸的冲击波抛出数米,从楼梯上滚落。一瞬间,周围变成了一片火海。他刚回过神来,衣服就燃烧起来。
他呼喊着妻子的名字站了起来,可腿似乎受伤了,每挪动一步都痛苦不堪。他拼死爬上楼梯,努力向卧室靠近,火焰却从毁坏的门口喷出来,根本无法进去。
“静惠,从露台上跳下来!”他大声喊着,妻子却没有回应。他拖着疼痛的腿下了楼。没有时间了。他只能祈祷着妻子已经逃出。
火势已蔓延到楼下。再走一点点就能出去了—他心里这样想,可跑出去似乎已不可能,更何况左腿几乎已失去知觉。
正当他孤立无援、陷入绝望时,烈焰对面出现了身穿防火服的消防员的身影……
警方的初步结论,是由于母亲在密闭的房间内使用煤气炉,导致炉子不完全燃烧,火熄灭后煤气释放到室内。母亲未能逃出,可以解释为是因一氧化碳中毒而失去意识所致。
但是,有几个疑点引起了警察的注意。
一个是煤气泄漏报警器。家里在一楼和二楼安装了两个报警器。两处都有插头被从插座上拔下的痕迹。
对此,父亲这样回答:
“说起来有些丢人,拔下来的情形时有发生。家电不断增加,插座经常不够用,于是……”
这种情形怎么会经常有呢?但警察们也只是面露不满而已。问题是剩下的两个疑问。一是起火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母亲不吸烟。即使吸烟,当时也应该已经因中毒而失去了意识。
另一个便是关于卧室密闭状态的问题。煤气炉不完全燃烧,那么卧室的出入口就应该呈完全密闭的状态。可事实恰恰相反,大量煤气从房间内泄露出来,甚至让一楼的父亲都觉察到了。
对于这一点,父亲只能回答不清楚。当然,他也没有回答的义务。对于起火原因之类,一个外行说不清楚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当晚警察再次来到父亲的病房。是一个脸像岩石一样凹凸不平的男子,具体年龄我无法判断。
“小姑娘,能不能到外面待一会儿?”警察用令人不快的声音说道。他似乎嫌我碍事,这令我很不愉快,但我也不想和他们一起待在里面,便默默地走了出去。
来到走廊,我靠着房门一侧站立。我知道,这样可以清楚地听到里面的对话。
“您太太当时在卧室里做什么?”警察再度向父亲抛出已重复多次的问话,接着又说,“绝对不可能是在休息。把先生和女儿丢下不管,自己一个人去睡觉,这根本难以想象。”
“是啊,所以,我想大概是在卸妆。入浴前必须要这么做。”“啊,有道理。”警察点头的样子浮现在我的眼前。“煤气炉经常使用吗?”
“嗯,每天都用。”
“平时都放在卧室的什么位置?”
“房间内放着两张床,就在床脚,正好对着露台。”“软管的长度呢?”
“三米左右……”
警察又针对煤气炉和使用习惯详细询问,全都是白天时父亲已经解释过的情况。他大概是存有怀疑,期待着通过这种反复询问的方式令父亲在回答的过程中露出马脚吧。但父亲并没有显得不快,坚持回答着同样的答案。
询问告一段落后,警察忽然问起这样一个问题。“最近这段时间,您太太的状态如何?”
回答之前父亲稍微停顿了一下,或许因为这是个唐突的问题。“状态?您的意思是……”
“钻牛角尖或是有什么苦恼之类,有没有这种事?”
“您是说这次火灾是我妻子自杀造成的?”父亲的声音尖厉起来。“我只是认为是可能性之一。”
“绝对不可能!”父亲断然道,“昨天对我们家来说是一个愉快无比的日子。女儿寄宿在学校,好久才回来这么一次。我妻子非常高兴,一大早就出去购物,为女儿做好吃的,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这样的人居然会自杀?不可能,绝不可能!”
面对父亲的反击,警察沉默了一会儿。他究竟是在点头,还是仍一脸无法释然的表情,我无法想象。
沉默了良久,警察忽然开口了。“您当时没有吸烟吧?”
“我?是的,我不吸烟。”“您太太也……”
“嗯。”
“但是有打火机。”“啊?”“一百元一个的打火机。在遗体旁边找到的。”
“不可能……啊,不,不过……”父亲一直完美流畅的语调开始混乱起来,“有打火机并不奇怪。烧垃圾和树叶,还有点燃篝火的时候会用到。”
“但入浴之前该不会使用吧?”“或许,是放在梳妆台上吧?”
“您说得没错,梳妆台的残块也在遗体旁边找到了。”“对吧。”父亲的声音里又恢复了自信,“偶然,纯属偶然。”“或许。”
听见椅子吱吱嘎嘎响动的声音,我便离开了那里。不久,警察走出了病房。他一看见我,便堆出笑容,靠了过来。
“我有些话想问你。”
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点点头。
我在候诊室接受了询问,内容与刚才询问父亲时一样。如果我把母亲在厨房哭泣的情形说出来,警察不知会有多高兴,这一点我完全能想象。但我当然不会那么回答。由于我回来了,母亲显得很高兴—我这般回答。
警察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便离去了。
后来似乎又调查了好几次,但我不太清楚,因为那时我已经被寄养在外婆家。但正如警方最初得出的结论那样,我似乎也能猜测出,火灾似乎是因炉子不完全燃烧引发的。
父亲出院后,母亲徒具形式的葬礼只在家人内部草草举行。那是在一月末的一个异常寒冷的日子。
二月份,我回到了学校。每个人都对我很和善。细野修女还专门为我在教会祈祷,希望我今后不要再品味如此的苦痛。
父亲租了公寓,开始了一个人孤独的生活。虽说左腿在火灾中受伤变得有些不便,可他坚称自己的困难必须自己设法克服,做饭、扫除、洗衣服全都独立解决。学校休假时,我回到的已不再是原来那个住惯了的家,而是父亲那狭小又略显脏乱的公寓。
我偶尔仍去那个曾发生火灾的地方看看。开始时那里什么也没有,到我上高中时,那里变成了一个停车场。
无论岁月如何流逝,我都无法忘却那一夜。几件挥之不去的事情在我心里凝结成一个巨大的疑问,附着在我脑海深处—母亲为什么要自杀?
用不着倾听警方和消防局的分析。母亲绝不会在一个密闭的房间里点着煤气炉任其燃烧,也绝不会切断煤气泄漏报警器的电源。母亲是自杀的,并且还要把我和父亲一起带走。那一夜突然袭来的困意,还有晚饭后母亲端出来的苹果茶,谁敢说里面就绝对没有放安眠药?母亲一定是先让我和父亲睡着,满屋里放满煤气,然后纵火。
问题是动机。关于这一点我无法猜测,母亲躲避我的原因也不明。但我确信,只有父亲一人知道全部答案,所以他才故意隐瞒了母亲自杀的真相。
但父亲没有向我透露丝毫信息。有时,我提起母亲的话题,他总是面无表情地说:“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就让它永远藏在心底吧,绝不要再打开那扇门。”
就这样,五年多的时间过去了。
双叶之章 一
休息室里的时钟是那种从前挂在小学教室墙壁上的圆时钟。唯独今夜,时针的移动似乎十分反常。若一直盯着它看,就会感觉它走得不能再慢了,简直如老人上楼梯一般的节奏。而一旦把视线移开,它却又快得惊人,眨眼工夫就前进了一大块,甚至让我以为,是不是有人趁我没注意时做了手脚。
当然,我眼前这三个男孩子绝无余暇来做手脚。吉他手阿裕不停地往洗手间跑,鼓手宽太摇晃着二郎腿陷入了冥想,贝司手智博则一面打着哈欠一面看着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剧本。乍一看似乎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我心里清楚,事实上,为能在这次演出中让别人刮目相看,他们全都进入了最紧张的状态。总之,三个人都是那种可爱的普通男孩子。
我又看了时钟一眼。距离出场只剩二十分钟了。
“用不着那么慌。”智博似乎注意到了我的举动,说道,“紧张又有什么用?放松点,像平常那样就行了。”
我不禁微微一笑。这番话可不像出自一向振振有词的他之口。我知道男人都爱面子,便随声附和。
“放轻松点,就不那么累了。”毫不掩饰紧张情绪的阿裕说道,“啊,我总觉得要出错。”
“拜托!喂,”宽太发出与身体极不协调的细声,“只要首席吉他能稳住阵脚,我这边就算出点差错也不会有人注意。”
“哎,可别指望我。要指望,我看全靠双叶了。”
“啊,对啊。”听到阿裕的提议,智博也把视线投向我这边。“外行人能懂什么演奏?正式演出能否成功,全靠双叶了。”“打住!你什么意思?紧要关头给我施加压力,你什么居心啊?”我狠狠地跺了下脚。
“没那种意思。好了好了,放松,放松。”智博把剧本当成团扇,一面给我扇一面说道,生怕我紧张了影响唱腔。
“是不是只要照着平常那样来,今天就能过关?”宽太不放心似的自言自语。
“没错,导演早就说了。”阿裕答道,“短时间内肯定不会有大牌乐队来。不过,一旦我们演奏得太烂,那可就完了,所以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那可是现场直播啊!”“可别搞砸了!”
就在宽太和阿裕齐声叹息的时候,个子矮小、满脸痤疮的助理导演走了过来。
“请马上准备。”
他语气轻松随和,可这句话却让我们更加紧张。“终于来了。”宽太首先站了起来。
“我又想去小便了。”阿裕一脸可怜的表情。
“弄完再去,反正你一滴也尿不出来。又想耍滑头,真服你了,臭小子。”智博一面说,一面不住地舔着嘴唇。
我也站了起来。既然已来到这里,逃也逃不掉了。我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如何一面督促三人,一面完全发挥出自己的唱功,争取拿到合格的分数。
出了休息室,做了个深呼吸,我沿走廊前行。走在前面的三人,脚步像没擦油的镀锡铁皮玩偶一样生硬。望着他们的背影,我想,若能像他们一样,只是在电视出演之前的那一小会儿感到紧张该有多好。但我现在满脑子装的,却是直播结束之后的事情。
“不行。你不用说了!”
不出所料,妈妈如此说道。我早就知道会遭到反对,所以丝毫不觉意外,但仍有些失落。
这是我快要上电视时的事。
跟往常一样,我们母女二人正在餐厅的饭桌旁面对面地吃着晚餐。那天轮到我做家务,我特意做了烧茄子、蛤蜊汤等妈妈喜欢的菜肴。
“咦,今天是怎么了?真奇怪,一定是另有企图吧?”一看桌子上丰盛的饭菜,妈妈就敏锐地看穿了我的心思。
“没有的事。”我不住地搪塞。当然,如果真的没什么事,我不会如此大献殷勤。估计妈妈的心情进入最佳状态时,我提出了上电视的事情。
妈妈刚才还圣母一般的脸,此刻立时变成了般若鬼面,接着便说出上述台词。
“为什么就不行呢?”我把筷子狠狠地摔在桌子上。
“不行就是不行!”妈妈又换上毫无表情的铁面,默默地往口中送着我做的烧茄子。
“哪有这样不讲理的!为什么不告诉我理由?”
妈妈放下筷子,把眼前的饭菜推到一边,双肘支在桌子上,探过身来。“双叶。”
“说吧。”我稍稍朝后缩了缩身子。
“你刚开始要在学校乐队演唱的时候,妈妈曾说过一件事。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学习和家务都要好好做……”
“还有呢?”
“不要轻易和乐队的男人厮混到一起……”
“还有一件吧?”妈妈用锐利的眼神盯着我。我叹了口气。“不当职业歌手,也不上电视。”
“没错。这不记得很清楚嘛。既然这样,我就没必要再解释了。”“等等。”妈妈正要恢复碗碟的位置,我阻止了她,“虽然是有那样的约定,可情况不是变化了嘛。如果只是一个高中生,刚在乐队里混了两天,就嚷着要做职业歌手什么的,把别的事情都丢在一边,这当然不像话。可我现在已经是大学生,二十岁了,能判断自己的事情,也知道职业歌手能不能做下去。”
“哼!”妈妈反复打量着我,“就凭你那样的歌,也能成为职业歌手?”
“我有这个自信。”
“好,那可恭喜了。我看环境厅马上就会发火,控告你到处制造噪音。”
“哼!您连听都没听过,凭什么就这么说!”“不用听我也知道,你终归是我的女儿。”“我和妈妈可不像。您平时不是总这么说吗?”
“可是,你爸爸也是五音不全。哎,可怜的双叶,只有遗传这一点是让人无能为力的。”妈妈咯吱咯吱地嚼着凉拌芹菜,吃完后又严厉地盯着我,“反正就是不行。”
“妈,求您了!”我只好死缠烂打起来,“这一次就先让我去吧,就这一次!光是为了拿到节目的出场资格,人家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通过预选呢。”
“就连参加预选赛,我都不记得曾答应过你。”
“所以啊,我也没想到能进入下一轮不是?可好不容易抓住的机会,也不能白白这样浪费了啊。行不行,妈,就一回!如果我真的像妈妈说的那样没有职业歌手的实力,第一周肯定就被刷下来了。”“你肯定会被刷下来。”妈妈冷冷地说道,让人难以相信她竟会对自己的女儿说这种话,“我是不会让你在全国观众面前丢丑的。”“不就是上上电视,有那么严重吗?”我提高了嗓门。
妈妈闭上了眼睛,瞬间过后再次睁开时,眼神已变得咄咄逼人。“我一直那么迁就你,你想做什么我都没管过。今后也一样,只要不太出格,我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是你领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回家,只要你喜欢,想结婚也行,怎么都行。所以,你能不能就听妈妈这一回?我不是在逼你,只是想让你过普通人的生活。唱摇滚并非不好,只是,我只希望你能当成一种爱好,不要抛头露面。”
“难道我抛头露面就会出事?”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如果我回答是,你就会答应放弃?”妈妈放下了筷子。看上去,她倒是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样子。
“就您这点理由,我没法放弃。”
“别做梦了!”妈妈站起身,说了一句“吃完了”,就进了隔壁房间。之后,无论我再说什么,她都如铁石一般沉默不语。
唱歌的时间也就三分钟左右,前后自然还有一些早就与主持人商量好的对话,都是彩排时演练过多次的内容,因此我几乎不假思索,只需动动嘴唇就行了。无论是谈话的时候,还是唱歌的时候,究竟是哪一台摄像机在对着自己,我到最后都没能把握好。但结束以后谁也没抱怨,所以大体上应该还过得去。
评委给出了评定,第一周我们通过了。在导演的授意下,我们欢呼起来,同时我也在侧视着荧屏上自己的特写镜头,心里一个劲地祈祷别让妈妈看到这个节目。她今天应该值夜班,但仍不能让人完全放心。医院的护士室里只怕也有电视,再说,就算是护士,或许也会看夜间的音乐节目。
节目结束之后,又同导演略一商量下次的节目,我们终于解脱了。此时已凌晨一点。乘坐着宽太驾驶的客货两用车,我们打道回府。
“成功喽!”过了一会儿,阿裕感慨地说道,仿佛喜悦这才融入身心似的。
“我早就觉得没问题,但还是很高兴。”副驾驶座上的智博从容地说道,接着扭过头来,“这都是双叶的功劳。”
“不全是我一个人的。大家都很棒,棒极了!”
“倒是没出什么大的差错。”阿裕满意地说道,“但就我们几个的演奏水平还远远不够。双叶,今晚你的声音发挥得太棒了,就连评委都连连夸赞呢!”
“多亏了双叶,全是双叶的功劳。”手握方向盘的宽太也通过后视镜投来视线。
“谢谢。”我轻轻一笑,将身子埋进座位。
最终决定要上电视,仅仅是在三天前。与其说是下了决心,不如说是没有了退路。其他成员都不知道我和母亲之间的约定。既然参加了乐队,就要努力成为职业歌手。并且,我也真的如同所下的决心那样,非常渴望能梦想成真。我绝不会放弃眼前这个大好机会。
尽管如此,我心里依然阴沉沉的。妈妈严厉的眼神一刻也没离开过我的脑海。为什么妈妈就那么讨厌我抛头露面呢?
事实上,为上电视的事情发生争执,这已不是头一次了。初中三年级时,我和班里的朋友要去参加一个团体智力竞赛节目。当时母亲也强烈反对,理由是那样会妨碍我考试复习。我说想要那个奖品CD机,很想出场,结果第二天妈妈就带我去了秋叶原,为我买了一台CD机。妈妈大概以为这样我就不会有怨言了。虽然没有了怨言,我心中却留下了疑问:难道CD机就不会影响我的学习吗?抛头露面就会出事?我不相信,但从母亲认真的神态来看,似乎并不像在开玩笑。挥之不去的疑虑,和打破与妈妈的约定的后怕,让我今天一直忧郁不已。为吹散这种阴霾,我索性在正式演出时纵情歌唱起来,没想到竟然成功了,真是讽刺。
宽太一直把我送到位于石神井公园的公寓。其他伙伴也全住在沿线。我们是高中同学。
我在智博的邀请下加入这个乐队是在高二的时候。没错,就是它!最初排练的时候,我就忽然感觉到,自己终于找到了长期以来一直追求的东西。当时我还加入了排球社,但总觉得缺少点什么。那缺憾居然就在这里。
“由于小林双叶的加入,我们已经变成了完美组合。”当日的排练结束,智博就在咖啡店如此宣称。
我们在确认了周围没有辅导员的监视之后,举杯畅饮起来。就这样,我放弃了排球,一头扎进了乐队,但妈妈仍附加了从前的条件。这件事我也曾对同伴们提起过,他们并没怎么在意。
“以不当职业歌手为条件,哈哈,真不愧是双叶的老妈啊!幽默。”智博的一句话让阿裕和宽太都笑了。
的确,当时我做梦都没想到能成为职业歌手,顶多也就想在文化节之类的场合露露脸。可是,当我们全部进入大学之后,乐队活动也随之正规起来,自然而然就谈起具体的梦想:要是能靠这个混口饭吃就好了,倘若能办场音乐会该有多好啊,等等。
于是,梦想变成了这一次的挑战。
智博等人或许忘记了我与妈妈的约定。就算还记得,大概也会觉得无关紧要。也难怪,因为就连我也这么想。
倘若我提出放弃乐队,他们究竟会作何反应呢?这实在是一个令人深感兴趣的实验,但我终究没有开口。
我和妈妈住在一幢二层公寓的二〇一室,从电车站步行只需十来分钟。家中没有像样的家具,也没有来客,所以两居室已经够宽敞了,南向的阳台可以望见绿茵萋萋的石神井公园,舒适极了。
打开门,看到玄关处放着妈妈的深棕色皮鞋,我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不是说上夜班吗?应该早上才回来啊。
我蹑手蹑脚地经过妈妈的房间,到厨房喝了杯水,之后再次返回,轻轻打开妈妈房间的拉门。妈妈正盖着被子,脸朝着里面睡觉。宽宽的肩膀从被子里露了出来,仿佛在向我展示着愤怒。
既然睡了就不用再叫起来了,我小心地关上拉门。可刚挪动了约五厘米,妈妈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回来了?”
我顿时如遭电击,身体颤抖起来。“啊,吓死我了!还没睡啊,不是说上夜班吗?”
“变动了。”“啊,是这样……”我很想知道妈妈究竟有没有看电视,可一时想不起确认的办法,便默默地望着妈妈的后背。对面又传来声音。
“你打算下周还去吗?”
我立刻明白了是上电视的事。终究还是看了。可是,听上去似乎也不那么生气啊。不不不,暴风雨前的平静,这种情况极有可能发生。
“是想……”我战战兢兢地说着,眼睛注视着盖在妈妈身上的被子。只觉得她会一下子跳起来,气势汹汹地扭过头。
可我想象中的情形并没有发生,妈妈只是冷哼了一声,然后说道:“没事的话,帮我关上吧,冷。”
“啊,对不起。”尽管并不觉得这个季节会寒冷,我还是准备照做。还没等我的手碰到门,妈妈就叫住了我。
“双叶。”“啊?”
“你的歌,不一般。我改变对你的看法了。”这太意外了,一时间我竟说不出话来。
“谢谢。”尽管觉得这样有些滑稽,我还是边说边朝背对着我的妈妈鞠了一躬,然后才把拉门关严。
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睡衣,我忐忑不安地钻进被窝。妈妈看起来没有生气,我开始推测起理由。说了多次仍然不听,终于对女儿厌弃了?抑或是我的歌好得远远超过了预期,妈妈甚至不忍心再阻止我成为职业歌手?
什么结论都还没出来,我已被睡魔攫走。在进入梦乡之前,我还在模模糊糊地想,妈妈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强烈地反对。
但一小时之后,这天真的想法便崩塌了。
嗓子渴得厉害,我醒了过来。爬起床,手刚碰到门把手,立刻又缩了回来。从几厘米的门缝中可以看到餐厅的一部分。
妈妈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望着餐桌,却什么都没在看。我凝视着她的脸,顿时怔住了。那里分明挂着泪痕。她一脸虚脱的表情,如人偶般一动不动。
我还没有乐观到认为妈妈之所以这样和自己毫无关系。我连喉咙的干渴都忘记了,又回到床上。
我做的事情究竟能有多糟呢?只是上了一下电视,大声唱了回歌而已。
为什么会让妈妈如此痛苦呢?
不可思议的感觉在脑海里萌生。以前也曾有过这种感觉。这绝不单单是一种幻觉,我还有更清晰的记忆。思考了一会儿,我忽然想了起来。对,就是那时的一件事。
很久以前,有一次妈妈也曾流露出如此悲切的表情。那是在我刚上小学的时候,似乎是我们刚搬到这条街上不久。
有一天,我在学校受到了同学的欺侮。带头的是一个住在附近的女孩。她领着一群同班的伙伴从两侧围过来,用手指着我。
“大人不让我们和你玩,要我们不许接近小林阿姨和你,这可是我妈说的。我说得对不对,嗯?”
周围几个人点头附和。她们都是住在同一町内的孩子。“为什么就不行呢?”我反问道。
那个女孩获胜般挺起胸,骄傲地说道:“因为,你没有爸爸。不是说你爸爸死了,而是从一开始压根儿就没有。这都是我妈说的。所以不能和你玩,说是你不正经。”
“不正经”的意思,一个刚入小学不久的孩子能理解多少,我实在怀疑。大概是在家里时,他们的母亲说过那样的话吧。这段对话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那个小林,听说根本就没有正式结过婚。嗯,没错,一个未婚的母亲,虽然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但肯定不正经。风尘女子?或许吧,估计就连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真讨厌,附近竟住着这么一户不正经的人家—恐怕大致是这种情形。
那天,我哭着回到家,一看见妈妈就迫不及待地问:“妈妈,我不正经吗?难道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有爸爸就不行吗?”
妈妈听后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抬起脸端详着我,爽朗地笑了。“双叶,这样的坏话别去理它。因为大家都在羡慕你。”
“羡慕我?为什么?”
“那还用说,自由呗。要是有爸爸,可就一点都不自由了。什么举止要端庄、要像个女孩子样之类的,烦死了。这么烦人的事妈妈说过一次没有?”
“没有。”
“对吧。没有男人最好了。他们忌妒这一点,所以就老是找碴。明白了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明白了。”
“好。明白了就好。”妈妈两手捏起我的脸颊,骨碌碌地摇晃着,“下次让人欺负了再哭着回家,妈妈就不让你进门了。不管对方是谁,都要和他战斗。没事,受了伤妈妈给你治。对你的朋友们也要这么说,就说妈妈是护士,会治伤,用不着手下留情。”
妈妈以惊人的魄力为我鼓起了勇气。
可是,那一夜我却看到,铺被褥的时候,妈妈双膝跪在榻榻米上发呆,连我从浴室里出来都没有注意到,只顾凝望着远方。她在流泪。看到这种情形,我不禁退回到浴室。伫立在洗衣机旁,我稚嫩的心中已经确信—关于我的身世,妈妈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究竟是不是关于父亲的事呢,我倒没有想到这一步。
刚才妈妈的样子和那一夜的情形一模一样。
那么,难道今夜的事情同样关系到我的身世,是它让妈妈痛苦吗?莫非因为我上了电视,潘多拉的魔盒就会被打开?
鞠子之章 二
七月十日下午三点五分,我乘坐的飞机抵达羽田机场。领取行李之后,从机场乘坐单轨电车去滨松町。这是我第三次来东京,可前两次都是只要跟在朋友们身后就万事大吉,这次却一切事情都需要独自判断。
从滨松町经山手线去涩谷。至于去帝都大学的先后顺序,北海道大学的学生横井君都告诉我了。他的说明深得要领,我几乎没有迷路。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人,多得令札幌和函馆那边没法与之相比,这使我很迷惑,甚至连买票都颇费时间。虽说是周六白天,可人潮就像工作日早高峰时一样多。
乘坐山手线电车的主要是年轻人。至于他们与北海道的年轻人比较起来如何,我不甚清楚,顶多觉得服装和发型方面有些不一样。原本就与时装无缘的我,就连札幌现在流行什么都不清楚。我对他们有一种莫名的畏惧感,倒是不争的事实。当然,这种事情在北海道绝不会有。或许,是心目中东京的印象让我有些神经质了。
涩谷的人更多,车站就像《玫瑰的名字》
中的立体迷宫一样复杂。我拿着横井君写的纸条,循着指示牌东奔西走,好不容易摸索到了井之头线的检票口。再加把劲就到目的地了。
“在东京问路,千万别找站务员以外的人。”
这是横井君给我的建议。他的理由是,普通人只是每天机械地按固有方式走着固有路线,从来都意识不到自己究竟身处何方。如果找这些人问路,只是徒然给他们增添麻烦,纵使得到回答,也不敢保证就完全正确。的确,既然电车行驶在这纵横交错的线路网上,而且站内本身就像一座立体迷宫,出现这种情况也不足为奇。
坐了约十分钟,电车抵达了目的地车站。车站周围大厦林立,道路上的车辆陷入了交通停滞。在我眼里,就连这条街都堪称大都会。我不得不再次认识到,这大概就是东京的了得之处。在札幌,如果坐上十分钟的电车,都市的氛围早就淡漠了。
一家全国各地都有的汉堡店映入眼帘。确认它便是被指定的地点后,我走了进去,要了普通的汉堡和可乐。看看手表,再过十分钟就四点了。
汉堡与平常吃的一样,味道并无不同。吃完已过四点,可约好见面的人仍没有出现。我端起所剩不多的可乐杯,眼望入口,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正在布莱特斯车站等待马修·卡斯伯特前来迎接的安妮·雪莉。真的会来迎接吗?就算真的来了,大概也不会注意到我。即使顺利相会了,也会由于一个阴差阳错铸成的事实—对方坚信自己是一个男孩,而徒让对方感到沮丧吧?红发安妮不就有这样的遭遇吗?
四点十二分,一名身穿蓝色衬衫配奶油色西裤的女子走了进来。身材高挑的她飞快地环视店内一圈,视线停在了我的脸上,然后两手插在裤兜里,径直朝我走来。
“你是氏家鞠子小姐吧?”她声音沙哑。“下条小姐?”
“嗯。”她点点头,“我来迟了,抱歉。教授忽然找我有事。”“没关系,我也没等多久。”
“那好。那么,我们走吧。”下条小姐利落地转过身子。“啊,好。”我慌忙拿起行李。距离大学步行只需几分钟,我们并肩走在人行道上。
“听说你正在为父亲写传记?”下条小姐问道,看来是从横井君那里听来的。
“是的。”我答道。
“并且是用英文?真了不起!就算是英语系的学生,也才读了不过一年吧?”
“这也……算不上什么。”
“了不起啊。真令人羡慕,有那样一个好父亲能让你愿意写下去。我父亲只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牙医,脑子里只想着如何赚钱。真羡慕!”她又一次重复道。
“不好意思……”我说道,“刚才,您是如何一下子就认出我的?”“刚才?啊,一个女孩子抱着个大旅行箱走进麦当劳,这情形可不多见。”下条小姐若无其事地答道。
不久,前方右侧现出一堵长长的围墙,青翠的树木从里面伸出树枝。原来东京竟然也有绿色。
“你最想先了解什么?”进门的时候下条小姐问道。“这……只要是父亲学生时代的事情,我全都……”
“那么,就先从在哪个教室上课开始吧。由于是三十年前的事,
肯定发生了很多变化……你知道你父亲的专业是什么吗?”“现在是在大学教发育生物学。”
“发生学……”下条小姐停下脚步,飞快地往上拢了拢短发,“学生时代的研究课题未必相同啊。既然这样,或许问问梅津老师就知道了。他是我所在小组的教授。”
“梅津老师?是梅津正芳老师?”
下条小姐的一条眉毛忽地颤动了一下。“你认识他?”
“也谈不上认识。”说着,我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贺年卡。寄卡人正是梅津正芳。“与帝都大学有关的人当中,现在能够联系上的,似乎就只有他一个了。”
“哦。不错,的确是梅津老师。嗯,真巧。”下条小姐再度前行。我抱着包紧随其后。
一幢白色的四层楼房出现在眼前,下条小姐让我稍等,自己走了进去。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注视着穿梭在校园中的学生。身穿白色衣服的他们个个都显得那么英姿飒爽,神情中充满自信。三十年前的父亲也一定是这种风采吧,我想。
所谓的为父亲写传记,自然全是谎言。
我的目的只有一个—解开数年前母亲离奇死亡之谜。
在事件结束后,确信母亲死于自杀的我,仍在继续思索查出真相的方法。只是,由于唯一可能知道真相的父亲一直讳莫如深,揭开真相的机会绝不会青睐我这个一直过着宿舍生活的人。我只有在郁闷中消磨着时间。
最初抓住线索,是在事情已过去五年多的今年春天。
今年四月,我进入了札幌的女子大学,寄宿在舅舅家中,也就是外婆的旧居。
舅舅有一个刚上高中的女儿,叫阿香。对我来说,她自然如同妹妹一般。寄宿生活刚开始,阿香便向我展示了一册东京地图和旧时刻表,说是改建这所房子的时候,整理去世的外婆的遗物,从佛坛的抽屉中发现的。
“东京地图,似乎挺好看的。我问爸爸能不能给我,他答应了,就放在我的房间里了。对了,电视剧里不是经常会出现一些地名吗?什么六本木啦,原宿啦,我就在地图上找着玩,看看这些地方究竟在哪里。”
听到这番话时,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也有过这样的记忆。初中三年级时,室友曾从家里带来地球仪。我们探寻着《红发安妮》中的爱德华王子岛和《音乐之声》中的萨尔茨堡、茵斯布鲁克等地的位置。对于阿香来说,这些自然就变成六本木和原宿了。
阿香并非单纯只为了讲这些。她认为这地图和时刻表很可能是他姑妈—我母亲的。
阿香打开时刻表中登载着国内航班的那一页,向我指出用蓝色圆珠笔圈起来的东京至函馆的时刻表,以及东京至札幌航班中几处用同一种颜色的圆珠笔做了记号的地方,然后又打开函馆干线那一页。
“你看,这里也有做着记号的列车吧?和飞机的时刻表对照一下就不难明白,这个,是从东京抵达千岁机场,能够去函馆的列车,换乘很方便。所以,使用这个时刻表的人,自然就是想往返于函馆与东京之间了。万一订不上从羽田直接回函馆的机票,就经千岁空港回去,使用者甚至连这一点都考虑到了。”
我不禁为刚上高中一年级的表妹的慧眼咋舌。听到这里,剩下的连我都明白了。她说的这个进出于外祖母家而居住在函馆的人,自然只能是母亲了。
“太了不起了!阿香,你简直就是马普尔小姐
啊。”我夸赞道。这种嬉闹的氛围立刻就被阿香接下来的话驱散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说道:
“奶奶把这个放进佛坛,或许是想作为一件怀念姑妈的纪念品吧。可时间正好是发生那次事故的时候。”
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再看看时刻表的封面,我猛地意识到,我遗漏了重要的一点。
时刻表是五年半前十二月份的东西。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月份,它正是母亲去世的那个噩梦般的十二月。由此可见,母亲在出事之前曾去过东京。
我直接找父亲确认此事。面对我的质问,父亲明显动摇了。当我向他展示时刻表和东京地图,并陈述着照搬自阿香的推理时,他的脸显得异常苍白。
但他如此回答:
“你母亲根本就没去什么东京。那次火灾的事,你快忘掉吧。”之后,父亲就冷淡得再也无法接近了。
但他的态度反倒令我更加确信:母亲在自杀之前曾去过东京,这是事实。母亲的东京之行一定隐藏着某种真相。
提起东京,我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去年年底,当我说起想去东京上大学时,父亲狼狈不堪。“只有东京不行,年轻的女孩子一个人生活在那种城市可没好事。”如此情绪化而欠缺理性的话语,让人很难相信竟出自一个大学教授之口。
父亲终究是怕寂寞,这是我当时的解释,因为想不出其他理由。但既然我已知道母亲去东京的事情,就不能不怀疑了。父亲阻止我去东京,一定另有隐情。
从此,只要有时间,我就着手调查母亲和东京之间的关系。我若无其事地询问舅舅等人,调查母亲的经历。结果发现母亲在东京并无知己,对她来说,东京完全是一片陌生的土地。由此,可能性就只有一个—母亲去东京,一定与曾为帝都大学学生的父亲的过去有关联。
能够暗示母亲去向的材料,事实上只发现了一个。阿香发现的东京地图上有部分做着记号,即登载着世田谷区的一页,地图中“祖师谷一丁目”几个字用铅笔圈了起来。为谨慎起见,我把其他页面也都仔细查看一遍,再没发现做这种记号的地方。
世田谷区祖师谷一丁目—这或许就是母亲的目的地。从地图上看,这里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设施,理解为寻访个人住宅似乎更为妥当。
我在函馆的老家中对通讯录和信件等展开了地毯式的调查,没有发现一处地址是世田谷区祖师谷。
或许,父亲帝都大学时代的朋友中,有人住在这里。我立刻产生了想去东京的冲动,但此时线索太少了。很显然,即使去了东京,我恐怕也只能在街头彷徨,无从着手。
发现重大线索,是在暑假前夕我开始感到焦虑的时候。那是一张照片。看到那照片的一瞬间,我就下定决心要调查父亲的帝都大学时代。我确信,这个方向一定没错。
去东京之前,我找到一个与帝都大学医学院有关系的人。在同一志愿者小组的北海道大学学生横井君告诉我,他高中的学姐中有一个正在那里上学。我求他将此人介绍给我,这便是下条小姐。
“让你久等了。”
背后传来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下条小姐正从楼里走出。一看到我,她就用双手做了一个×形的手势。“梅津老师正在上讨论课,咱们待会儿再来吧。可能会很晚,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已经预约好宾馆了。”“回北海道那边,是在明天晚上?”
“是的。我已经订了明晚的票。只要在六点前赶到羽田机场就行。”“哦?这样就从容多了。”她微微一笑,抱起了胳膊,“那么现在该做些什么呢?关于你父亲,你有没有其他需要调查的?”“名册能看一下吗?”“什么名册?”
“医学院的名册。如果有那种记录着毕业生的名字和联系方式的东西……”
“啊,这个啊。”她弹了一下响指,“这得去图书馆。走吧。”话音未落,她已迈开脚步。
图书馆雄伟庄严,若是在我上的大学,看起来简直就是大礼堂了。里面像博物馆一样幽静。我把行李寄存在一楼,在下条小姐的引领下,进入了二楼一个叫特别阅览室的房间。那里一册书也没有,只摆着一些桌椅。房间的一角有一个工作人员模样的年轻男子,没有其他阅览者。
下条小姐一面掏出貌似学生证的东西,一面朝那人走去。他们似乎很熟,一面办理着手续,一面还聊了两三句足球之类的话题。那人微笑着望着我,接着便面露惊讶。
“这位就是你的朋友?”他问道。
“朋友的朋友。”下条小姐答道,“漂亮吧?”“漂亮。似乎在哪里见过。对了,是哪里来着?”
“啧啧,又在撒这种拙劣的谎了。想靠这种话来勾引女孩子,别做白日梦了。”
“不,不是,真的很眼熟啊。”“我倒是不记得。”我说道。
“咦,真的吗……”工作人员端详着我,小声念叨着。
“先别弄这些没头没脑的事,快去拿名册。否则我告你偷懒—”
下条小姐正如此说着,那人忽然啪的一下拍起手来。“想起来了。是昨晚的电视上。”
“电视?什么啊?”下条小姐问道。“她上过电视。对,就是周五晚上十一点开始的音乐节目。”我不清楚他所说的电视节目名称,似乎不是在北海道播放的节目。
“里面有一个业余乐队出演的板块,对,昨晚出演的乐队里那个主唱和你长得一模一样,那不是你吗?”他一本正经地问道,让人琢磨不透究竟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我摇摇头。“你弄错了。”“咦,真的?”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这个女孩子,人家才刚从北海道那边过来。别拿人家开心了,好好干你的活吧。”
“我没有开玩笑啊。”那人咕哝着走进里面的房间。
房门关上后,下条小姐小声提醒我:“一定要当心。在东京这种地方,到处都是这种男人,一个劲地只想往女人身上贴。”
我笑着称是。
那人抱着厚厚一摞文件走了出来。
“请不要带出阅览室,请不要复印。”那人一面把文件交给下条小姐,一面叮嘱。说这两句话时,他用了敬语,或许是出于职业习惯。他又飞快地瞅了我一眼。“的确很像。但凡我看上的女人的脸蛋,绝对过目不忘。”他仍在喃喃自语。
“你烦不烦啊!”下条小姐忍不住堵了他一句。我们在窗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
“这就是医学院毕业生的名册。你先找找你父亲的名字吧,应该会有的。我再去确认一下梅津老师的时间。”
“不好意思,拜托您了。”
目送着下条小姐消失在房间外面,我打开那本旧名册。这不是那种在某个时期整理过的东西,只是把每年毕业的部分连缀在一起而已,所以最初的页面已严重变色,况且印刷也不好。这样一所拥有七十余年历史的大学的毕业生名册,自然也历经了相当久远的岁月。
根据父亲的年龄就能算出他毕业的年份,所以从名册中找到名字并不困难,就在四十三期第九研究室毕业生一栏中,下面就写着“梅津正芳”。每个名字的旁边记录着毕业后的去向。父亲的名字旁边记着北斗医科大学研究生院,那是一所位于旭川的大学。选择同样前途的人在他的同学中并没有找到。去其他大学继续深造的人本就不多,大多数人还是以成为医生为目的,在帝都大学毕业后一般都会以各种形式开始行医生涯。
父亲为什么会选择旭川的大学呢?这个疑问忽然浮现出来。难道是因为距离老家苫小牧很近?不,不可能。如果是这样,他一开始就不会来帝都大学。
此前我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但疑问终究还是疑问。
我尝试着调查了一下比父亲稍早毕业的学生的去向。或许,在父亲之前也有考入北斗医科大学的吧。可无论我怎么往前搜寻,也没有找到这样的人。父亲的去向问题越发显得不可思议。
我有些灰心,打算再次翻回父亲名字所在的那一页。就在翻动的过程中,一瞬间,“北斗”二字映入了眼帘。我的心咯噔一下,手不禁停了下来。
这一页并不是毕业生的专栏,而是医学研究室人事一栏,在那里我找到了“北斗医科大学”几个字:
久能俊晴昭和××年三月十五日由第九研究室教授调任北斗医科大学教授。
第九研究室……原来父亲就在这位久能教授门下。如此说来,难道是由于久能教授被调到北斗医科大学,所以父亲也追随而去?教授调出一年之后,父亲就考入了北斗医科大学研究生院。
可是,仍然无法理解。既然父亲师从于这位久能教授,那么身边应该留下更多痕迹才是,但通讯录和信件中都没有发现“久能”二字。
关于这一点,希望现在就想出答案显然不现实。于是我改变思维方式,以父亲的毕业年份为中心再次调查起毕业生的地址,看看能否找到契合“世田谷区祖师谷一丁目”这个已经烂熟于胸的住址的人。
可是,不久这一工作又陷入停滞,无论如何也查不到与该住址相关的人。勉强找到了一个祖师谷四丁目的人,却比父亲晚了十年,看来与父亲扯不上关系。
我将胳膊支在桌上,托着腮陷入了沉思。我没指望进展会非常顺利,但失望仍不小。莫非这个“世田谷区祖师谷一丁目”没有丝毫意义?在东京地图上做出的记号也完全是出于别的理由?
传来房门开闭的声音。我抬头一看,下条小姐微笑着走了过来。“有收获吗?”
“嗯,找到很多有参考价值的东西。”给人家添了这么多麻烦,我当然无法说所获甚少。
“那就好。”说完,下条小姐有些难为情地闭上一只眼睛,挠了挠鬓角,“那个,梅津老师今天怎么也抽不出空来。他说若是明天,倒是可以。那就明天白天吧。”
“没关系,反正明天是星期天。”
“那就好。梅津老师还说,既然是氏家君的女儿,怎么也要见一见呢。”
“那太好了。”
我们从一楼取出行李,出了图书馆。一个半小时过去了。虽是七月,四下也已经昏暗起来。
“好不容易来一趟,简单地参观一下校园怎么样?我给你做向导。”
“那就拜托了。”“行李重不重?”
“没事。可是,您不嫌麻烦吗?连这种事都让您陪着……”我终于表达出心中的歉意。
下条小姐闭上眼睛,轻轻地摇摇头。“如果觉得麻烦,我从一开始就不会答应你了。其实横井君只是一个学弟,我也根本没有帮他的义务。”
“可您对我如此照顾……”
“我不是也没做什么大事嘛。相比起来,我倒是更希望你这样的人好好努力。一个女孩子,就算进了大学,也多数是以玩乐或者谈恋爱等为目的。现在社会上大力倡导女性步入社会,可很多女孩子仍觉得一旦上完女子大学,人生似乎就结束了。这些人就是这样在拖着我们的后腿。我也是个女的,所以也一直深受其害。现在也是如此。我不是开玩笑。我实在不愿意与这些人为伍,但我想,今后我恐怕要一直深受其害。所以我希望你也要好好努力。只要能对你有帮助,我什么都愿做。”
听了下条小姐这番热情洋溢的话语,我只觉得身体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蔫了下来,恨不得钻进旅行箱。如果知道我根本丝毫没有为父亲写传记的想法,她一定会气疯。我默默地在心里祈祷:要想查出母亲去世的真相,只有这样了。我再没有别的办法,请原谅我吧。这样致歉同时也安慰了我的良心。
我们从图书馆出来,绕了一大圈之后折向医学院。一路上有大大小小各式建筑,既有让人联想起明治时代的古楼,也有那种硬质且略带冷意的现代建筑。
“这是从前的学生会馆。听说曾一直使用到二十多年前呢,现在已经严重老化成了危房,禁止出入了。但还是有些氛围吧?”
下条小姐边说边指给我的,是一座四方形的砖砌建筑,看上去似乎与雪景很相称,倘若再加上根烟囱,仿佛圣诞老人就要下来了似的。
看到嵌在墙上的百叶窗,我止住脚步。“怎么了?”下条小姐问道。
“没什么……真是一座不错的建筑。”
“是吧?还是那个时代的建筑家们有感觉啊,绝对的。”我们在这里伫立了一会儿。
在下条小姐的建议下,我们到车站附近的一家意式餐厅一起用餐。一大堆食物眨眼间便被她轻松征服,而且她还在吃饭的空隙里对我讲了很多,诸如大学的事、研究的事和将来要在掌握了所有医术后周游世界的梦想等。我一面笨拙地吃着意大利面,一面出神地聆听。
“连男人听了都会汗颜啊。”
“这只是在工作方面,但我并非放弃了身为一个女人的权利。女人具有母性。若无母性,女人既无法生存下去,也无法战斗。这不单单是生不生孩子的问题。母性囊括了宇宙。”说着,下条小姐将白葡萄酒倒入玻璃杯。酒瓶正好倒空。她向我晃了晃瓶子。“有点醉了。”她笑道。
“我能明白。”我说道。我也觉得“母性”是一个好词。只是,不经意间又回忆起母亲的事情,泪腺又要开闸,我慌忙喝了口水勉强忍住。
出了餐厅,与下条小姐约好明天的计划后,我们分了手。乘上电车之后,我又一次觉得,下条小姐真不错。那就给介绍人横井君买点礼物吧。
预订的宾馆在滨松町。一进房间,我首先从包里取出一张照片。促使我此次决意来东京的正是它。
给我看这张照片的是舅舅。他说在找东西的时候偶然发现了这张奇怪的照片,就给我拿到了房间。我首先关心的还是发现的地点。据说是在外婆的物品中,而且原先放在佛坛的抽屉里。那正是阿香发现时刻表和东京地图的地方。莫非这张照片也是母亲去东京时携带的东西?
照片只有掌心大小,黑白的,上面有两个人,似乎是在一栋建筑前面,后面是砖砌的墙壁,上面嵌着百叶窗。两个身影从背景中清楚地凸显出来。
右侧带笑的青年毫无疑问便是父亲。头发乌黑,脸上充满朝气,大概还不到二十五岁,从翻领衬衫的衣袖中伸出的手臂修长白皙。
可是,舅舅所说的奇怪并非指父亲。他说的显然是另外那个人。与父亲相比,那人很矮,穿着长长的紧身裙加白衬衫,一看就知是个女子。反过来说,如果隐去衣服部分,就不辨性别了。
因为,不知为何,那个人的脸部被黑色油墨涂掉了。
次日,将行李存放在滨松町的投币式储物柜之后,我赶往帝都大学。我们约好和昨日一样正午时分在同一家汉堡店会面。今天下条小姐提前五分钟就出现了。
“睡得好吗?”“嗯,睡得很香。”“是吗,那太好了。”
“真不好意思。好容易等到一个休息日却……”
“我这边你不用太在意,并不是说星期天我就有约会。”她洁白的牙齿闪烁着光辉。
因为是星期天,大学校园中的人影显得格外少。喧闹声从远处传来。大概是运动社团,下条解释道。看来体育场就在附近。我决定求下条小姐带我去那所昨天参观过的旧学生会馆再转一下。“你似乎很喜欢那幢建筑啊。”她笑道。我只好默默地讪笑。
我一面在古砖建筑前面悠然地散步,一面暗暗与脑海中那张照片中的建筑作着比较。墙壁的形式和百叶窗都一致。不错,那张照片就是在这里拍摄的。
我确信,母亲去东京一定与这张照片有关。如此一来,那个脸部被涂掉的女子的身份就成了最关键的线索。如果能弄清这一点,所有谜团似乎都可迎刃而解。
与梅津教授的会面是在他的办公室进行的。走过充满药物气息的木地板走廊,来到一个门牌上写有“第十研究室教授室”的门前,下条敲了敲门。
“哎呀哎呀,好,欢迎欢迎啊。”
教授长着一副圆脸膛,仿佛由圆规绘制出来的一样。他已经谢了顶,眉毛也很稀疏,眉毛下面是一双へ形的眼睛。
在教授的催促下,我们在待客沙发上坐下。首先,下条小姐再度说明了我的来意。一听到要为父亲写传记,我就不由得低下头来。“哦,好啊好啊。能有这么一个给父亲写点东西的女儿,真令人羡慕!”教授摇晃着圆滚滚的身子频频点头。
“那么,我到隔壁等着,你们慢慢聊吧。”下条小姐冲我微微一笑,出了房间。
“她很干练吧?”房门闭上之后,教授说道。“是,非常干练。我很崇拜这种人。”
“男学生全被她压倒了。先不说这些了,你父亲还好吧?”“还好,托您的福。”
“哦?那就好,比什么都好。哎呀,有十年没和他见过面喽。他刚回到北海道时我们还经常联系呢。”说到这里,教授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皱,重新坐进沙发,“那次的火灾可真不幸!我本想去参加你母亲的葬礼,可怎么也抽不出时间。”“没关系。”我轻轻摇头。
“我一直很过意不去。请向氏家君转达我的问候。听下条君说,你父亲不知道你来这里,这可不好啊。”
“不好意思。”
“不不,你不需要道歉。那么,我说些什么好呢?”
“什么都行。请您稍微介绍一下我父亲学生时代的事吧……”
“嗯。我对他记得还挺清楚的。要说他这个人啊,一句话,优秀。我绝不是在你面前夸他。如此能干的人真是少见,而且付出的努力也超出常人一倍以上。还深得教授的信赖,甚至从学生时代起就被委以重任。”
“您说的教授,是久能老师吗?”
梅津教授再次用力点头。“对,是久能老师,发生学的先驱。氏家君非常尊敬久能老师,老师也视他为继承人。”
“可久能老师后来去了北斗医科大学吧?”教授的眼睛略为舒展开来。
“嗯,这里面有很多内情。怎么说呢,久能老师的研究太标新立异了……与其他教授的意见越来越不合。”
“对立?”
“不不,谈不上对立。学术层面的观点不合,这种事经常会有。”梅津教授的回答有些含混。
“但去了旭川那种地方……久能老师原籍在北海道那边吗?”“不。是北斗那边主动邀请老师的。当时北斗医科大学刚设立不久,正拼命四处搜罗尖端技术的权威呢。”
“那么,第二年,父亲也追慕久能老师而去了?”
“更确切地说,是老师物色的氏家君。光是一个人,很难推动研究。”
之后,梅津教授又给我讲了一些学生时代的回忆。虽然也有一些游玩的内容,但大多数还是与研究有关的辛酸经历,其中还有一些与父亲毫无关系,我有些急躁起来。
“当时的大学里有多少女生呢?”话题中断的时候,我不动声色地转移了方向。我这么问,自然还是因为脑海中那个脸部被抹去的女子。
“女学生?不,几乎没有女学生。嗯,确切地说,不是几乎,而是完全没有。”教授抚摩着下颌答道。
“一个也没有?”
“嗯,因为当时的大学还不适合女生。现在有了文学院和生活科学院等,可当时学校只有医学院、工学院和经济学院。对了,女生怎么了?”
“啊,不,我只是在想,父亲有没有与女生交往过什么的……”
我的话让教授展颜一笑。
“虽说他热衷研究,可也并非就是圣人啊。交际之类或许还是有的。”
“可如果没有女生……”
“不,与其他大学也有交流。这一点和现在一样。还曾经与帝都女子大学等学校共同创办过兴趣小组之类呢。啊,对了……”梅津教授忽然一拍膝盖,“氏家君似乎也曾加入过什么兴趣小组。”
我不由得探出身子。“真的吗?”
“嗯。怎么说好呢?虽然没有山岳社之类那样唬人的称呼,称其为郊游协会之类应该还比较妥当。”
“郊游协会……”
父亲曾在学生时代参加过兴趣小组,此前从未听他提过。总之,关于帝都大学时代的事情,父亲一概三缄其口。
“加入这兴趣小组的人,您还知道有谁?”
“这个嘛,我就不知道了。氏家君很少向我们提起兴趣小组的事情。”
“哦。”
最后,我试探着询问教授是否见过我母亲。我想知道母亲去世前来东京时,是否拜访过这里。
“只见过一面。那还是去北海道出差的时候,顺便去过一次。当时你父母新婚燕尔。她一看就是个温柔贤惠的好妻子。唉,真是太遗憾了。”说着,梅津教授的眉毛皱成了八字。
我道完谢,出了教授的房间,下条小姐似乎察觉到了动静,从隔壁房间走了出来。
“弄到参考资料了?”“是的,很多。”
出了那栋楼,我说起郊游协会的事情。下条小姐忽然停下脚步,倏地转过身来。
“说不定,你运气不错呢。”“为什么?”
“有一个人从前曾加入过郊游小组,似乎与你父亲年纪相仿。”如果真是这样,实在太幸运了。“在哪里呢?”
“你跟我来。”下条小姐两手插在裤兜里,轻轻地一甩头。
她领我去了运动场旁边的一个网球场。虽是休息日,这里仍很热闹,四面的球场全挤满了人。从打球者的年龄来看,他们似乎并不是网球社成员。
“你在这里稍等一下。”
下条小姐让我在铁丝网旁的长椅上坐下,然后朝最右端的球场走去。一个银发飘逸的男子正在和一个年轻女子练习发球。下条小姐正是朝那男子走去。那人大概五十多岁。倘若头发是黑色的,看起来也就刚四十出头,体形非常紧凑利落。
下条小姐与他略一交谈,便双双离开球场朝这边走来。我站起身来。
“这位是笠原老师。”下条小姐向我介绍道,“他可是经济学院的教授哦,也是我的网球对手。”
“我……我,我叫氏家鞠子。”我慌忙鞠躬。
“我姓笠原。幸会……”微微一笑之后,笠原老师忽然恢复了严肃,凝视着我。
“老师,怎么了?”
“啊,没,没什么。”笠原老师再度恢复了笑容,摆摆手,“哎,那么,究竟是什么事?”
“老师以前加入过郊游小组吧?”
“哟,是这么个古老的话题啊。”笠原老师苦笑一下,“啊,加入过。但说是郊游,充其量也就是自带盒饭在高原上唱唱歌之类,还没有到山岳社那样攀登险峰的程度。”
“那个兴趣小组里有没有一个姓氏家的人呢?就是她的父亲。”“氏家?”笠原老师把粗壮的手臂抱在胸前,不断打量着我和下条小姐,“不,不记得了。是经济学院的?”
“不,是医学院的。”我说出父亲入学的年份。
笠原老师脸上浮现出柔和的微笑,摇了摇头。“似乎比我还高一届,但我的学长中也没有这个人。一般说来,医学院的学生不会加入我们的兴趣小组,大概是别的小组。”
“咦?还有别的郊游小组吗?”下条小姐追问道。
笠原老师点点头。“我想还是有几个的。那个时代物资匮乏,郊游小组是最不需要花钱,很容易就能组织起来的那种。”
“这么说,我父亲加入的是其他小组?”我一面尽力掩饰失望,一面对下条说道。
“大概是吧。”“你正在探寻你父亲加入的兴趣小组?”笠原老师问我。“是的。”
“既然这样,去图书馆调查调查看看。那里有一本叫什么帝都大学体育社团联合会活动记录的卷宗,或许会记载在上面。好像是纪念体育社团联合会创建五十周年的时候编制的,得有这么厚。”教授用拇指和食指向我比画出约十厘米的厚度。
“上面也记录着协会吗?”下条问道。
“聊胜于无吧,各协会制作的名册应该也被做成档案了,我还看过一次呢,什么保龄协会、皮艇爱好者协会之类的都有。”
“那就去查一下。谢谢老师,帮大忙了。”“非常感谢。”我也致谢道。“要是能帮上忙就更好了。”说完,笠原老师再次审视起我的脸,然后略显迟疑地开口道,“请恕我冒昧,你,是本地人吗?”
“不,我家住北海道。”
“北海道……那就是我多虑了。”“您怎么了?”下条小姐问道。
“没,没什么,那个,我一看到她就觉得似乎曾在哪里见过。”“啊,连您也……”下条小姐不禁笑了起来,看着我,“昨天在图书馆时也有人这么说呢,说是很像电视上的一个女孩子。老师也看音乐节目啊?”
“音乐节目?我不看那种东西。我总觉得似乎在很久以前曾见过她……”说到这里,老师笑着拍了拍脑袋,“不可能有这种荒唐事。哎呀,失礼失礼。回北海道时可要多加小心啊。”
“非常感谢。”我再次低头致意。
由于是周日,图书馆闭馆。我正不知如何是好,下条小姐若无其事地说道:“抽空我给你查查吧。倘若能找到,我会和你联系。”
我吃了一惊,摇摇头。“那太麻烦您了。”
“没事,没事。不过,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什么?”
“你说给父亲写传记,是在撒谎吧?”“您怎么……知道?”
“那还用说?”下条小姐吐了口气,“你对你父亲了解的也太少了。就连我,都对自己游手好闲的父亲略知一二呢。”
“对不起。我本不想撒谎……”
下条小姐轻轻把手放在我肩上。
“我并不想询问理由。到了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就行。”说着,她递过一个小记事本,“留个联系方式吧。”
我强忍住眼泪,写下了札幌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当晚,告别了前来送行的下条小姐,我离开了东京。
的双叶,可我非常讨厌这种介绍方式。
“小林双叶,对吧?哦,不错的名字。那,双叶,再联系。”藤村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我长舒一口气。或许妈妈的秘密能解开一点了。只是,让我心存疑虑的,是进展会不会太顺利了?虽然藤村有妈妈去世那一夜的不在场证明,也无法保证此人完全可信。
但我对去旭川一事丝毫没有犹豫,因为这样拖下去什么也解决不了。风停之后再扬帆,船绝不会前行。
的包装纸。
“问一下,你我是不是见过啊?”那人像猩猩一样摇晃着胳膊。我手拿冰激凌,抬脸瞪了他一眼。“你是谁?”
男子顿时畏缩起来,但没有立即后退。“你不记得了?今年四月,你们入学考试结束之后,我还曾劝你们加入我们大学的兴趣小组,当时还一起去过咖啡店呢。”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我去年就入学了。”“那,你不是前面的女子大学的吗?”那人伸出纤细的胳膊,指着西面。
“我刚从东京过来。你是不是糊涂了?想占便宜,趁早来点更高明的。”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你真的不认识我?”“不认识。讨厌。”
“奇怪。”男子咕哝着挠头离去,途中还数次回头张望,一副纳闷的样子。
曾和我在哪里见过面?哼,这种伎俩我见得多了。若换成湘南海滨,这种台词估计一小时能听到五次。无论是什么样的地方,一旦形成一定规模的城市,人的个性就消失了。
吃完冰激凌,我拿起行李站起来。
抵达旭川车站是在下午三点。札幌的确是大都市,旭川也绝非小城。出了车站,眼前立刻现出鳞次栉比的大厦。
棋盘一样的道路上,车辆挤成了长龙,光景与东京街头没有任何差别。只是横穿马路的时候,不经意间从道路的中间向远处一望,倒是能看到美丽的山脊线。这在东京无疑是一种奢望。
从站前向东北延伸的道路中,有一条步行街,两侧林立着时尚的大厦、咖啡店和餐馆。从旅行指南来看,这里似乎就是和平街购物公园,全日本最早的步行街。街道中央建有花坛和喷水池,还放置着供人小憩用的长椅。这里也与大通公园一样,人颇多,长椅上坐着的也都是满身疲惫的父亲,这一点也无不同。
酒店位于距车站步行约五分钟的地方。路对面也是酒店,但看起来要新许多,大概是最近才建起来的。从车站来这里的路上也有正在施工的大楼,如果把这条街比作一个人,那它大概正处于生机勃勃的青春期。
房间是以我的名字预约的,住今明两晚,费用不需要我付。酒店职员交给我七〇三室的钥匙,说明了房间位置,又说有给我的留言,递给我一个信封。我接过信封,道谢后走向电梯。
七〇三室是单人房,自然不算宽敞,但很新很整洁。光是没有讨厌的烟味这一点就已很难得了。
放下行李,上完厕所,我打开信读了起来。大致内容是六点左右来接我,不用吃饭待在房间里等着就行。看来晚饭也有着落了,我不禁有些欣喜。
淋浴完毕正换着衣服,床头的电话响了。才刚过五点,是不是有点早了?我一面想一面接起电话。
听筒里传来女话务员的声音。“小林小姐吗?一位铃木先生打来电话,现在马上为您接通。”
“铃木?”究竟是哪里的铃木?
电话接通了。“喂,是小林吗?”传来含糊不清的男子声音。“我是。您是……”
我刚一回复,对方竟咦了一声。“小林一郎先生在吗?”小林一郎?这个人究竟在说什么?
“您打错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我不认识小林一郎。”
“咦?”那人又咕哝了一声,“啊,是吗?一定是那个混账话务员搞错了。啊,非常抱歉。”他径自挂断了电话。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握着听筒站在那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凝视着听筒,将其放回原处。住酒店接到打错的电话,这种事我还从未听说。打电话的男子或接线员似乎也太毛躁了。
只是—有一点还是让我有点担心。不,或许是我听错了。刚才那人的声音,我觉得有些耳熟,更确切地说是口音耳熟,但声音非常含糊不清。
思索了一会儿,始终想不起来,我决定放弃。没多少时间了。在对方来接我之前,我必须重新化一遍妆。
正化着妆,电话铃又响了,话务员的声音再次传来。我本想责问刚才的事情,可又嫌麻烦,索性就算了。
是藤村打来的。“累了吧?”他说。
“不,那倒没有。从东京到这边,比预想的近多了。”
“能有如此感觉,便是年轻的证据啊。我想现在就过去,不知您方不方便?”
“好的,可以。”
“就在酒店前厅见吧,六点左右。”“好的。我等您。”
挂断电话,我连忙把妆化完。
下到一楼,我在并排摆在前厅的沙发上坐下等待。六点差两分时,正面的自动门开了,一名身穿灰色西装的小个子绅士走了进来,体形看上去有点眼熟。一定就是妈妈遭遇车祸前日来公寓拜访的那个人。
他在前台驻足,朝这边望来。坐在前厅沙发上的,除我之外只有一个人,而且是名中年妇人。
他的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慢慢走过来。我站了起来。
“您是小林双叶小姐吧?”正是电话中听到的声音,“我是藤村。”我把手收拢到身前,恭敬地致意:“这次真的非常感谢。您连飞机和酒店都替我安排好……”
藤村轻轻摆摆手。“这些繁文缛节就免了吧,影响食欲。呃……”
他眨着眼睛,打量着我,“太棒了,实在是太棒了!竟如此……”
他视线逼人,我不禁畏缩起来。
“啊,请恕我失礼。”他说,“我刚才是在感叹,小林志保女士,也就是您母亲,竟把您培养得如此出色。如果刚才那句话破坏了您的情绪,请原谅。”
“不,没事。”我笑着摇摇头,但的确有些不快。
“我带你去一家好吃的饭店。”藤村带我去了一家和式饭店,从酒店驱车十多分钟便到了。与购物公园周边的热闹氛围不同,这里是幽静的住宅区。
藤村报出名字,身穿藏青和服的女招待把我们引到一间雅致的单间。连小小的壁龛都一应俱全,真是个政治家接受贿赂的好地方。
路上我早明确表示没有讨厌的食物,藤村便适当点了一些菜。问起喝什么饮料时,我回答茶就可以。
“我还要开车,也来点茶吧。”藤村说道。女招待走后,他转过身,正了正姿势。“远道而来辛苦了。吃点好吃的,养养神吧。”“非常感谢。”
“令堂的事情,着实不幸。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尽管开口。我会尽我所能帮您。”
“是……多谢。”我再次低头致谢。
之后,藤村每次说话,我都低头致意,如是三次。快要到第四次时,拉门开了,菜肴端了上来。
每一道菜都只是在小小的器皿中盛一点点,以海鲜为主,花了不少功夫烹调而成。可是,当闭上嘴巴咀嚼,终于品出这似乎是鲍鱼、那似乎是蟹酱时,器皿里早已空空如也。照这种吃法能填饱肚子吗?我有些不安。
“我母亲在北斗医科大学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工作呢?”菜肴将尽时,我切入正题。
“一言以蔽之,是做研究助手。”藤村放下筷子,“说是医科大学,但并非只教给学生传统的医疗技术,也从事一些有前景的研究,自然需要助手。”
“什么研究呢?”尽管觉得听了也不可能懂,我还是姑且问了一句。
藤村稍作考虑后答道:“以体外受精为中心治疗不孕的研究。”“哦……”这倒也并非不懂,“试管婴儿的研究?”
“对,但不止如此……”
女招待进来,摆上新的菜肴。
“我一直很诧异,出生在东京的妈妈为什么会来到如此遥远的地方。关于这一点,藤村先生,您知道什么吗?”我试图改变问话的内容。“倒是有所耳闻。”女招待离去后,藤村说了起来,“小林女士从高中时代起就对这种研究深感兴趣。在研究了论文发表数量等情况后,才选择了北斗医科大学。”
“是吗?”想起妈妈平时的学习量,便觉得这逸闻可信,与我选择大学的情况完全不同,“那么,为什么会对体外受精的研究如此感兴趣呢?”
“要说明这一点,恐怕必须要提一下她当时的主张。小林女士对女性的社会地位与生物性职责的关系非常不满。”
“社会地位与……到底是什么呢?”话题忽然变得艰涩起来。“也就是说,女性参与社会的理想不能如愿实现,就是因为被赋予了怀孕的职责。比如,一对夫妇共同上班。即使同样工作,同样分担家务,收入相同,但一旦怀了孕,女方就只能辞职。至少,暂时离开工作这一点不可避免。于是,从这时起,女主内、男主外这种职能分配就实际体现出来了。一旦变成这样,很少有夫妇能恢复原来的状态。并且,以企业为主的社会也认为女性结婚怀孕之后就该撤离战线,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女性算入战斗力。这样,女性要想获得与男性平等的社会地位就不可能了—以上内容差不多就是小林女士的主张。这的确是真理,我也这么认为。”
“我也有同感。”吃了一口面条状的乌贼刺身后,我说道,“尽管现在女性的社会地位有了显著提高。”
“但同时,怀孕的女性也减少了。这一点在出生率上体现得最为明显,也印证了小林女士的观点。”
“在我的朋友圈里,也有一些人断言孩子会妨碍工作,所以索性不要。”
“是吧?女性放弃了生物功能,选择了社会地位。但如果因此谴责这种选择,则不合道理。责任在于那些本该探索一条道路使女性可以兼顾家庭与事业,却没有这么做的男性身上。”
“您说的一点没错。”我握紧拳头,使劲敲了一下膝盖。
“现在我能这样说,但放到二三十年前,情况可就大不相同了。女人只要能生养孩子、侍奉丈夫就行了—持这种观点的人,即使在年轻女性中也为数不少。正因如此,小林女士深陷困境的情形也不难想象。”
“我母亲当时想做什么?”
“是啊,做什么呢?我也说不清她当时究竟有没有明确而具体的构想,但总之是要从根本上变革生孩子的系统。刚才您也说过,朋友嫌孩子碍事而不要孩子,确切地说,不应该这样。现实是,如果丈夫积极参与抚养孩子的事务,多数职业女性还是愿意要孩子的。妨碍工作的并非孩子本身,而是怀孕和育儿。小林女士也这么认为。并且,育儿的事情,请丈夫或其他人代劳是完全可能的。问题是怀孕。如果在公司里被委以重任、正要大展宏图时怀了孕,既给周围的人带来麻烦,本人也一定非常懊恼。于是小林女士想,若能够开发出一种职业女性不使用自己的身体就能得到亲生骨肉的方法就好了。”
“就是代孕母亲喽。”我随口把这个在报纸等媒体上见过的词说了出来。
“代孕母亲是手段之一。”藤村点头说道,“体外受精的最初目的是治疗不孕,而据说小林女士认识到了其另外的积极意义。实际上,在今天来见你之前,我还特意调查了从前的报告,找到了小林女士写的一份报告,标题是‘浅析代用母体的必要性’。其中她提到了不能或不便怀孕的女子可以让其他女子接受自己夫妇的受精卵的构想。这完全是代孕母亲的构想。她的主张并没有只停留在这种层次上。她论述说,最终应开发出一种女性无痛妊娠和分娩的系统,也就是说,一种借助人工子宫便可获得孩子的方法。”
“人工子宫……”我呆呆地望着说得起劲的藤村的嘴角。我完全没有想到,他现在说的竟与我熟悉的妈妈联系在一起。我仿佛在听着另外一个也叫小林志保的人的故事。
“我的解释有点拖沓了,总之,小林女士认为若想促进女性对社会的参与,进行体外受精等的研究是完全必要的,所以才特意来到这里,大致情形就是这样。如果您想看这篇报告,随时都可以跟我说。我已经放进了缩微胶卷,复制很容易。”说完,藤村仿佛完成了一件工作似的,津津有味地品起茶来。
“藤村先生您也在从事这样的研究?”
“当时是的。现在则在从事一些不入流的研究。”他自嘲地笑道。“我母亲为什么没有继续研究呢?”
藤村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这个嘛,终究还是因为她自身怀上了孩子吧。”
“孩子,就是现在的我?”“对。”
“母亲离开大学时,是如何对大家解释的?”
“啊,这个嘛,是以事后承认的方式。有一天她忽然回到了东京,就那样辞职了。关于怀孕一事,她也没有说。只是,我隐约觉得是那样,才解释说大概是那样的理由。怀孕剥夺了女性工作的权利,所以必须采取措施阻止,持这种观点的她竟也陷入如此境地,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
“这么说,究竟是谁让我母亲怀孕,您也不知道?”
“这……”藤村含糊地应了一句,表情郑重地望着我,“事实上,这次特意请您来,也是想请您确认一些有关这一点的情况。关于小林女士的恋人,也就是您的父亲,您都听说过哪些传闻?”
“结婚之前分手了,仅此而已。家住哪里,姓甚名谁,是死是活,她连这些都从未对我说起。”
“哦?果然……”
“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正要探出身子,拉门再次打开。我重新坐回坐垫,翻着眼珠偷看藤村。他正望着女招待摆放的菜肴,但视焦似乎有些游移。
“我不清楚。”只剩下我们后,他开口说道,“我只是在想象。”“怎么想象?”
“呃……”藤村舔舔嘴唇,“您父亲,会不会是他呢……”
“谁?他是谁?”我已顾不上菜肴,放下筷子追问起来。
藤村把脸扭向一边,眼神茫然,不久,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他把视线扭了回来,喉结动了动,想必是咽了口唾沫。
“我想,大概是KUNO教授。”“啊?”
“写成汉字是久能,长久的久,能力的能。我和小林女士的上司。”“您为什么认为就是他?”
“首先,我们每天都在一起工作,这是我的直觉。小林女士尊敬、仰慕久能教授。如果说她要委身于人,除了他不可能有第二个。还有现实方面的问题。当时她为研究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时间与学校外面的人交往。久能老师也一直单身,坠入爱河也毫不奇怪。”“研究室里还有没有其他人?”
“久能研究室里,除了我和小林女士之外,只有一位姓氏家的副教授。当然,与其他研究室并非没有交往,但差不多只有我们四人在继续研究。”
“现在这些人都在做什么?”
“据我所知,都在大学里。氏家副教授现执教于函馆理工大学。”“久能教授呢?”
“教授……藤村张着嘴,眨眨眼睛,然后说道,“久能教授十五年前就去世了。”
我只觉得一口气倏地一下吸进胸腔,然后又伴随着肩膀上的力气被抽离,缓缓地吐了出来。
“因病?”
“不,是事故。风雪夜里发生的交通事故。撞上了道路护栏。”又是交通事故。与妈妈一样。我不禁有些恶心。
“仅凭您刚才的话,未必就能断定那个久能教授就是我母亲的恋人。”
“您说得没错。”藤村点点头,“实际上,我还有一点证据可以断定久能老师便是小林女士的恋人。我曾亲耳听久能老师说起过这种事。”
“他亲口那样说的?”
“不,倒没有明确说到这一步。他只是说什么虽然自己没有结婚,却有一个女儿,已经好几年没见了,事到如今也不想装着父亲的样子前去会面,但至少得认领一下,这么做对孩子的将来有好处—差不多就是这些。当时我一下子就懵了,疑窦丛生,这是不是在说小林女士的孩子?为什么现在要说这种话呢?”然后,藤村盯着我的眼睛,继续平静地说道,“几天后,老师便离开了人世。”
我只觉得后背像是被人猛推了一下,许久没有发出声音。藤村也垂下眼帘沉默了。“是自杀吗?”过了一会儿,我问道。
“不清楚。警察的记录上说是事故。”藤村抱起胳膊,“但我决不认为此前说出的那些话纯属偶然。老师似乎还患了癌症,虽然他一直在隐瞒。”
“癌症……”
“哎。他一直拥有强大的精神力量,但最终还是没能战胜死亡的恐怖。”说到这里,藤村才终于动了动菜肴,可立刻又放下了筷子,“我一直惦念着老师说过的话,后来也曾问过小林女士有没有收到过老师的书信之类。我想,如果老师是自杀,之前一定会写下遗言寄给小林女士。因为以遗言的方式认领孩子,法律也是承认的。”
“我母亲如何回答?”虽猜得出来,我还是想确认一下。
藤村摇了摇绷紧的面孔。“回答是,什么也没收到。于是,我明知冒昧,可还是决心问一下。你的女儿就是与久能老师所生的孩子吧?她愤怒地否认了,还说今后不要再打这种电话。”
自然会如此反应了,我想。“后来,您又是如何做的?”
“我又有什么办法?”藤村叹了口气,“既然小林女士否认了,我还能做什么呢?至于其他与久能老师交往的女子,我就毫无线索了。我想,小林女士的孩子一定是这样的。这种想法持续了十多年,前几天才与小林女士再次会面。”
“当时,又谈到了久能老师的事吧?”
“谈了。确切地说,是我提出来的。我说,希望告诉我真相。如果真的是久能老师的孩子,从前的朋友和大学里的人都会在各方面全力支持你们母女,这样对孩子也有好处等等。”
“我母亲不承认,对吧?”
藤村点点头。“她说,希望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我想起当时听到的他与母亲的那段对话。
一旦您改变想法,请及时与我联系。
不会改变。
原来是这个意思。
“可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之后小林女士便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一直在思考。究竟该不该告诉她女儿,父亲是谁呢?”藤村直盯着我,“我把您叫到这里的最大目的,就在于此。”
“可是,”我说道,“一切都不过是推测。既然母亲和久能老师都去世了,那就根本无法确认事实了啊。”
藤村略微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开了口。“如果有办法确认,您希望如何?愿意尝试吗?”“有办法吗?”
“有。”藤村断然说道,“血液检查。”“啊。可久能老师的血液……”
“还保留着。从前,实验样品也都是靠自己来对付的。尽管数量很少,但还是留下了一些冷冻保存样本。”
“啊……”既然是体外受精的研究,为什么要用到血液呢?我有些疑惑,但决定略过不提,“可是,光凭血型,也无法确定结果就绝对正确啊。”
“使用DNA鉴定法,又叫DNA指纹比对,是一种精确度极高的鉴定法,误差率只有百亿分之一。”
“百亿……”
“怎样?”藤村盯着我,“我不会强迫您。但如果您有意,就请让我来检查一下吧。我想,这么做对您也不无好处。”
我沉默了,思考了一会儿。确认久能是不是我的父亲究竟对我有没有好处,我不太清楚,只觉得这大概与我今后的人生没关系。既然与我从前的人生没关系,那么今后也绝不会对我的人生产生重要的影响。
问题是妈妈。要想一点点解开妈妈身上数不清的谜,确定我的父亲是谁将是一把重要的钥匙,对查明妈妈缘何被杀也很重要。
“做这种检查需要多久?”我试探着问道。
“这个,我想,一两天就足够了……您希望检查吗?”“是的。拜托您了。”
藤村长舒了一口气。“那最好不过了。我马上安排,尽早检查。您明天有安排吗?”“没有。”
“我再与您联系。哎呀,肩上的担子似乎终于轻些了。当然,在看到检查结果之前,一切都还不好说。”大概是又恢复了食欲,藤村再次拿起筷子。
“久能老师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一句话,天才。”藤村使劲点点头,仿佛要让这句话更具说服力似的,“与普通学者有天壤之别。既会踏踏实实地推进工作,又敢于大胆提出惊天假设。我们能勉强跟上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力气。”
“真了不起。这种人的血液竟然在我的身上流淌,真是难以置信!”“说不定你的身体里也沉睡着惊天的才能呢,只是你还没有发现。久能老师不仅是杰出的学者,做人也是顶天立地。比如—”
“请等一下。”我轻轻伸出右手,阻止了他,“我不想再听更多内容了。毕竟,还没有确定他就是我父亲。”
藤村没料到我如此反应,脸上一愣,然后慌忙打圆场。“是啊,哎,您说得对。”他边说边连连点头,“只有一点希望您能听一下。小林女士辞职回东京时,前往那里千方百计想把她带回来的,就是久能老师,不是其他人。”
“带回来?去东京?”
“是的。他拼命寻找下落,后来找到小林女士的哥哥,也就是您的舅舅要人,对方却不告知下落。”
我想起了舅舅的话。妈妈怀孕返回东京后,舅舅家里来过一个教授。
“啊,总之,一切都看检查结果了,正如您所说。”藤村嘴上这么说,却似乎对检查结果毫不担心。
吃完饭出店时,一名女招待交给藤村一个小小的食盒状物体。上车后,我正琢磨着那是什么,藤村把那盒子递给了我。“一点礼物。”他说,“一定没吃饱,就当是夜宵吧。是散寿司饭。”
“啊,那怎么好意思。”我惶恐地接过。实际上,我的确觉得刚才像根本没吃过任何东西。
藤村把我送到酒店。
“明天见。”我正要下车,他朝我招呼道,“我明天上午打电话。”“我等您电话。”我下了车。
藤村的丰田Celsior消失在视线中后,我没有进入酒店,而是慢慢沿来路走去。刚过九点。好容易来到这种地方,如果就躲在房间里,简直太浪费了。我还想稍微再喝一点。
我一手拿着藤村给的礼物,溜达了约十分钟后,眼前出现了一栋仿圆木小屋的二层建筑,两个姑娘正从二楼的出入口走出。叙事声乐曲从里面传来,那两人走下镶着圆木扶手的外楼梯。店名是“巴姆”,听起来有点丑陋,出来的姑娘却挺时髦,我决定进去看看。里面摆满了由圆木截成的餐桌,每一张都围满了年轻人,仿佛聚拢在砂糖粒上的蚁群。
我到吧台要了杯波本威士忌苏打喝起来。男人们立刻纷至沓来,用得最多的搭讪语是“等人吗”,其次则是“住在附近吗”。若年轻女子独自喝酒,男人们似乎都想如此询问。为消磨时光,我与他们聊了一会儿,结果越发无聊起来。最终,他们说的台词差不多都是“走,找个地方玩玩”。每当这时,我便拿出那个食盒,回敬一句“不好意思,我得先把这个送到老爸那里”。于是,所有男人都会自行理解一下“老爸”这个词的意思之后离去。
男人们不来纠缠时,我便想着生身父亲一事。那个久能教授,真的是父亲吗?藤村的推断极具说服力,此外似乎没有其他答案。只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既然这样,妈妈为何不与他结婚?为什么必须返回东京?
还有一件事令人无法释怀。据藤村讲,要带妈妈回去的是久能教授,可根据舅舅的说法,当向妈妈问及那个人是不是我的父亲时,妈妈笑了,连称不是。舅舅说过,那笑容绝不像是在演戏。我从未认为舅舅的感觉会错。
思考这些事情消耗了将近两个小时,我出了店。
回酒店的路上,我又绕了一个大圈,顺便来到了购物公园,这里人气果然很旺。我坐在长椅上小憩。
如果久能是我的父亲,这与妈妈被杀有没有关系呢?藤村声称,他和妈妈重逢与肇事逃逸事件之间毫无关联,果真如此吗?
“谁来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禁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落在我脚下。一抬头,眼前已站了三个男人。“小妞,看上去你很寂寞啊?”一个头发漂白直立的人紧贴着我坐下,酒精和烟草混在一起的气味扑面而来。我立刻起身。
“别跑嘛。”一个光头按住我的肩膀在另一侧坐下。剩下的一人则在我正面蹲了下来,他长着一张蜥蜴脸。
我环视四周。太不幸了,一个人也没有。或许是在看到这几个家伙之后,都躲得没影了。
“不好意思,我有约了。”说着,我迅速起身。这次倒是没被按住,但漂白头发和光头也站起将我夹在中间。
“别急嘛,我们送你。”光头说道,肉麻的声音仿佛唾液黏在牙齿上一样。以前在新宿的歌舞伎町也曾被这种人纠缠过。
“去哪儿啊?无论去哪里我们都会奉陪,不要客气嘛。”蜥蜴脸一面恬不知耻地说着,一面把脸贴上来。如果乱喊乱叫,不知会出现什么结果,我决定暂不出声,等待逃走的机会。如果跑起来,我相信他们抓不到我。
“那就走吧?”蜥蜴脸径直贴了上来。一瞬间,鸡皮疙瘩从全身跳起来。原来,光头和漂白头发中的一个已摸上了我的臀部。
可就在这一瞬间,蜥蜴脸消失了。
同时,另一个男子出现在眼前。只见蜥蜴脸头部撞上了旁边的花坛,号叫不已。
光头向那人扑去。可那人什么都没做,光头就滚了一圈,后背撞在后面的百叶窗上,发出巨响。
我抓住机会逃离。可到了这时,此前不知躲到哪里去的人竟一下又都涌了出来,妨碍着我。我稍微放缓脚步,后面立刻又传来追赶的脚步声。我正要加速,后面传来了喊声。
“喂,等等。双叶姑娘!”
我停了下来,回头一看,一个身穿运动衫、牛仔裤的男人正汗流浃背地跑过来。
“啊!”我指着他,一时呆住了。
“别乱溜达了,赶紧回酒店。”对方肩部的肌肉微微颤抖。是那个小施瓦辛格—胁坂讲介。
在送我回酒店的路上,胁坂讲介一直沉默不语。无论我问什么,他都只随口应付一声。终于认真说话时,我们已来到电梯前。“别看什么电视了,赶紧睡吧。”
我正死死地盯着他,电梯门开了。他用手按住电梯,催促着我赶紧进去。“你打算什么也不说就这样消失?”我问道。
“以后再说。今天已经晚了。”他看都没看我,答道。
我走进电梯,没有按下楼层按键,而是一直按着开门键,瞥了一眼贴在电梯内侧的餐馆和酒吧的广告照片。
“十楼有酒吧。”我抬头看着他,嫣然一笑,“营业到凌晨一点。”他把夹克搭在肩上,略一思索,盯着我钻了进来。我按下十层的按键。
在吧台前并排坐下后,他点了杯健怡可乐。“不喝点酒吗?”
“喝酒伤身体,很愚蠢,这是妈妈的教诲。”“酒不是百药之长吗?”我要了杯马提尼。
“你喝多了。”和上次一样,他依然没有使用吸管,直接大口地喝着可乐,“已经在巴姆喝了两个小时,之前应该已与北斗医科大学的藤村喝了些吧?”
我差点呛着。“你在监视我?”
“好几个小时。”他索然说道,“藤村送你时,要是直接进酒店,就不用我费事了。”
“你先等等。我得从头好好问问。我现在生气了。”我喝干了马提尼,“首先,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你在这里啊。”
“认真回答。我与你的见面,前天才是第一次。当时我是说过要去北海道,可并没有告诉你详细地点。”
“不,你说了。你说是旭川。”“光凭这些,你怎么会找到我?”
“是啊,可把我累坏了,光电话卡就用了一大堆。”“电话卡?”
“听说你要去北海道,我立刻就明白了。一定与小林志保女士被杀一事有关。否则,这世上还有谁会在母亲刚去世时就去旅行?于是,我决定跟踪你。”
“这么说,从我出门的那一刻起,你就一直在跟踪我?”
“我倒是想这样,可实际操作却不可行。眼下,飞往北海道的飞机自然全都满员了,我只好在羽田机场眼睁睁地看着你飞走,等待退票也没指望。”
没错,我心下暗道。
“那你是怎么来的?坐电车?”
“电车也考虑过。不过,在无法保证有座的情况下来北海道?光想想就晕了。还有,一旦坐上电车,又不能自由行动。剩下的办法只有一个。”
“不会是……开车吧?”“答对了。”
我吓了一跳。“从东京?”“对。昨天出发的。”
“花了多长时间?”
“连想都不愿想了。从青森坐上轮渡已经是今天凌晨,在船里呼呼大睡了一觉。怎么说也是连续跑了一整晚。”
连想都不敢想的行动,我打断了他的感慨。“你是怎么嗅出我的下落的?”
“每次开车累了休息时,我就挨个往酒店打电话。我想你们那里住着一位叫小林双叶的房客吧?差不多就是这么问的。从道央高速公路的服务区打电话的时候,竟有幸命中了你住的酒店,不是开玩笑,当时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可正当我要挂断时,话务员竟很识相地把电话转到了你的房间。说真的,我一下就慌了。”
我啊了一声。“原来是你。今天傍晚,那个自称姓铃木、打错电话的人?”
“我赶忙用手帕捂住听筒,巧妙地把声音掩盖过去。”胁坂讲介挠着鼻头。
“你为什么要掩盖声音?”
“怕被你发现啊,否则怎么能继续偷偷监视呢?这不明摆着吗?打完电话,我再次飞车赶到这家酒店,约六点时抵达。然后,正要确认你在不在房间,你就跟那个绅士出来了。于是,我立刻跟踪起来。”“听起来真不舒服。”我点了杯金青柠,“这么说,你一直在监视我?”
“差不多吧。尤其对方既然是北斗医科大学的教授,我自然不能放过。小林志保女士的经历我也调查过,那里是志保女士的母校。”“藤村老师的事你也早就知道?”“不,但后来明白了。”
“为什么?”
“从那家饭店的一个女招待那里问来的。只要不惜金钱和时间,大概的情形还是能明白。”胁坂讲介若无其事地说。
“之后也一直形影不离地黏着吧,就像金鱼的大便。”我喝了一口金青柠,故作轻蔑地说道。
“不过,还多亏我的跟踪,才把你从刚才那群家伙手里救了出来。”他挺着胸脯说道,“有女士遇险时,无论情况多么糟糕,都要出手相救—这也是我母亲的教诲。因此,我就一直被逼着练习格斗。对了,你还没谢我呢。”
“我又没让你非救不可。”
“是吗?如果不是我把那个莫希干头流氓扔出去,你现在不知已经沦落成何处的可怜羔羊了。”
“我早就以猎豹般的迅捷逃走了。还有,你扔出去的并不是莫希干,而是光头党,身为杂志记者,你的观察力也太差了。”
“啊,是吗?!我记得明明是莫希干……”他抱起胳膊,歪着头纳起闷来。这动作倒很可爱。
“不过,我获救确是事实,那就先说声谢谢了。”我像干杯一般把酒杯举到他面前,“多谢。”
“真豪爽啊。”他微笑了一下,“谢礼嘛,我就不要了。”
“当然喽,”我刚一开口,“完了,”我使劲拍了下桌子,“我把食盒忘在那把长椅上了。好容易得到的礼物。”
“遗憾吧?嘿,连礼物都给你带上了,可真热心啊。那个藤村,与小林志保女士到底有什么关系?”
“好像是在同一个研究室,说来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啊,可是那寿司饭,我本来想当夜宵吃的。”
“别想不开了。你认为解开这次肇事逃逸事件之谜的钥匙就在二十年前?”他深感兴趣地问道。
“我倒还没考虑到这一步,总之,先见见知晓妈妈过去的人再说。”“可那毕竟是二十年前……”
“那个人,在妈妈去世的前一天还来我家了。”“真的?”
“我干吗要在这里撒谎?”我把藤村来时的事情简单说明了一下。“真是可疑,去干什么呢?”他沉吟起来,“这次是你主动提出要见面的?”
“不,藤村邀请我来的。反正就算他不邀请,我迟早也会来。”“他叫你来的?真是越来越奇怪了。”他左手握住右拳,嘎巴嘎巴地掰起手指的关节,“都和他谈了些什么?”
“很多。妈妈在的时候都干了些什么工作之类。”“那很有趣啊。”他的眼里放出光来,“能否讲给我听听?”“也没那么有趣。一言以蔽之,就是从事以体外受精为中心治疗不孕的研究。嗯,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我像是背书一样,把从藤村那里听来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体外受精……”他似乎不怎么意外,频频点头,“的确,北斗医科大学在体外受精研究方面似乎很有名。实际进行体外受精时的话没说吗?”
“没说。我也不想听。”
“哦?”他似乎有点遗憾,“别的呢?”“别的?”
“和藤村有没有谈别的?”“不是说了吗,很多。”
“比方说什么样的内容?既然特意把你叫到这么远的地方,一定有其用意吧?”他突入到了关键的地方。但关于我的父亲究竟是谁之类的话题,眼下我还不想跟他挑明。
我把酒杯放在柜台上。
“这个嘛,情况很复杂。但究竟与妈妈去世有没有关系,我还不清楚,并且涉及个人隐私,我还没到只见了两次面就向某个男人喋喋不休倾诉的地步。”
他稍微后退,左右转了转眼珠,然后再次看着我。
“那就先让我毛遂自荐一下吧,我可是一个用得着的人哦。若是调查你母亲被害的缘由,哪怕冒一点危险我也心甘情愿。我各方面都有门路,如果利用出版社的数据库,资料收集得也会更快些。事实上,那件肇事逃逸案背后一定有内情,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吗,像我这种人,着实找不出不用的理由。”
“那我就暂且利用你一下,但用不着把一切事情都向你挑明吧?”“可如果你不讲明白,我怎么能与你合作呢?”
“当我需要你帮助的时候自然会说。在此之前,”我朝他转过身子,在胸前用手指画了个“×”,“先不要管我。”
胁坂讲介摇摇头。“你一个人不行。”
“那么就算请你帮忙也不会有什么起色。”说着,我把肘部支在柜台上。
他一下抓住我的肩膀。“不可能!我一定能帮上你。”“别随便碰我!”我瞪着他。
“啊,抱歉。”他慌忙松手。
“我知道你的用心。”我说道,“你想挖出我妈妈去世的真相,写成一篇报道,对吧?”
“报道倒是次要的,我早已对你说过。”“这种说辞,你以为我会信吗?”
“真拿你没办法。”他使劲挠头,“那么,你只需告诉我一件事,你还与藤村见面吗?”
我微微一怔。“为什么要问这个?”
一瞬间,他的眼神锐利起来。“看来,还是要见面喽?”“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为什么要问这些?”
“为了推测与他谈话的重要程度。你若再度与他相会,就说明你们刚才的会面一定谈了一些极其重要的内容。”
我感到自己的眉梢竖了起来。“你还想跟着我?真是金鱼屎。”“如果你什么也不透露,我只能如此。”“就算你跟踪,也不会明白什么。”
“至少,”胁坂讲介也把两肘支在柜台上,“知道你的安危。”这句话让我一怔。迄今为止,我还从未考虑过这些。
“无聊。你说我会有什么危险?”
“不知道。但仅凭你刚才的话,一旦对那个姓藤村的什么教授放松警惕,恐怕会不妙。”他用认真的眼神注视着我,继续说道,“你最好还是放弃会面吧。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无聊至极。我不用你管。”我边说边站起身来。“等一下!”他一把抓住我的右手。
“别碰我!”我用力甩开。声音或许有点大,好几个客人扭头朝这边看来。我只想赶紧离开。
就在这时,他说了一句:“那你打算让那家伙碰吗?”
这句话顿时让我沐浴在店内所有客人的视线中。我毫不顾忌地回到胁坂讲介面前,照着他的脸狠狠地挥起右手。
啪!随着清脆的响声,我的右掌也受到一股冲击。“啊!”周围响起了惊呼声。他的一只手臂仍支在柜台上,像蜡人一样纹丝不动。其他客人也仿佛时间停滞一般陷入了静止。
我身子向右一转,快步向出口走去。乘上电梯后,手掌才开始发麻。
第二天,电话铃把我吵醒了。我懒洋洋地在床上爬了几下,拿过听筒。“喂。”明知这样不好,我还是发出慵懒无力的声音。
“一位藤村先生打来电话。”传来女话务员清爽的声音。
这么早啊,我一面悻悻地咒骂一面看了看数字表。十点二十五分。我揉揉眼睛再看,变成了十点二十六分。我拿着话筒,一下从床上跳起。
“喂。”藤村的声音已经传来。
“啊,早上好。非常感谢您昨晚的款待。”
“不不,我倒是担心您半夜里是不是饿呢。昨晚的菜量又不是很多。”
“不,哪里……没那种事。”说实话,昨晚睡觉之前,我早把冰箱里下酒的小菜一扫而光了。
“食盒里的东西您吃了吗?”
“吃了。非常,非常好吃。”我自然无法告诉他,我已遗忘在购物公园的长椅上。
“哦……那太好了。”藤村轻轻清了清嗓子,“那……关于检查一事,您能否来我这里一趟?”
“好的。几点钟左右合适呢?”“嗯……一点吧。”
“好的。”
“地点您知道吗?”
“没问题。我带了地图。”我不想乘出租车,打算先乘公交车然后步行。我想实际感受一下妈妈住过的那条街道。
“请不要去医院,直接去大学。正门左手有警卫室。您只要和警卫说一声,就能与我联系上。我会立刻让助手去迎接。”
“那就拜托了。”说完,我挂了电话,把睡袍脱下来扔到一边。为什么都到这种时候了我还在睡懒觉呢?
简单打扮了一下,我来到一楼的咖啡店,要了热三明治和咖啡。店内只有两个穿西装的男人和一对年轻情侣。那对情侣一看到我,竟哧哧窃笑起来。大概他们昨晚也在那家酒吧。都是托胁坂讲介的福,到了这种地方还得丢丑。
只是,对于导致我打他耳光的那句台词“那你打算让那家伙碰吗”,我的确也有些在意,这是事实。当时我将那句话当成侮辱,可事实果真如此吗?如果纯粹从语言的角度来理解,那也是毫无争议的质问。今天我要去藤村那里接受检查。换句话来说,不就是让他碰身体吗?
只是,他并不清楚我与藤村谈话的内容,自然不可能是在暗示检查。
从昨夜起,我就在不断思考着这些。
吃完早餐返回房间,我试着往石神井公园的公寓打了个电话。应答的是答录机,而且也没有留言。我又往阿裕家打电话,他立刻就接了。“没什么事。你那边如何?和那个藤村教授见面了吗?”“昨天见了。”
“有没有收获?”
“嗯,一般般。回去之后再说吧。”
“哦……”或许我的话让阿裕感到失落,他沉默了一下,“你打算待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我冲着无法看见的他摇摇头,“说不定,今晚我就想回去呢。”
“真希望你能这样。”“我再打给你。”
“待会儿我就去你家。虽然昨天是周日,不大可能会有邮件。”“嗯,拜托了。”
挂断电话后,我深有感触地想,阿裕人真好,大概真的在为我担心。一过正午我就出了酒店。从旭川站前乘上公交车,一路向东赶去,数公里后下车,然后徒步向北。先是经过一片普通住宅区,不久便出现了密集的住宅小区。这里比不上练马区的光之丘住宅小区,但楼的数量也相当可观。虽说是北海道,也并非每一户人家都能住上带院落的独立住宅。
我一面欣赏路右侧的密集住宅区一面步行向北,一栋七层淡茶色建筑出现在正前方。是北斗医科大学医院。我从门前左拐,沿水泥墙试探着前行。在医院西侧果然另有一个门,竖着一块牌子,上书“北斗医科大学”,里面空无人迹,宽敞的停车场里停满了车。正如藤村所说,左侧有一间警卫室,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无聊地待在那里。我凑上前说明来意,男子确认了我的名字便拽过电话机。
等待时,我环视周围。校园十分宽阔,建筑之间种满了高尔夫球场般的草坪,道路也很美,像迪斯尼乐园一样一尘不染。
接我的人出现了,是一个瘦如骷髅的男人,脸色难看,头发也很长。我甚至想,若是医院里有这样的医生,谁还敢来呢?来人胸前挂着姓名牌,上写“尾崎”二字。
连像样的寒暄都没有,我们就向校内走去。骷髅般的男子沿夹在青青草坪间的笔直小径走去,脏兮兮的白衣随风摇曳。望着他的背影,我不禁想,自己怎么会来到这种恐怖的地方。
走进白色的低矮楼房,在微微弥漫着药物气味的走廊上走了一会儿,我们来到一个写着“藤村”的房间门前。助手敲了敲门。
里面立刻回应一声,门向内打开。藤村的脸露了出来。“我把客人带来了。”助手用呆板的声音说道。
“辛苦了,你去准备一下吧。”
听到藤村的吩咐,助手转身沿走廊离去,脚步轻飘飘的像个幽灵。“您很准时啊。”藤村露出洁白的牙齿,邀我进去。
里面是一个狭长的空间,像是合并了两个六叠大的房间那么大,里面的床边放着一张大办公桌,桌旁的墙壁上嵌着一扇门,大概与隔壁相通。房间中央摆着称不上高级的待客设施。在藤村的邀请下,我在合成皮革沙发上坐下。
“我还是第一次进入医学院的教授室呢。”“是吗?对了,你的专业是什么?”
“日文系。”关于我的专业,我向来讨厌被东问西问,便端详起室内的情形,“没想到居然和普通房间一样,我还以为是诊疗室那样的呢。”藤村苦笑一下。“因为我不是医生,而是研究者。”
我点点头,视线停在贴在墙上的一张照片上。上面照的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动物,乍一看像是只绵羊,可仔细一看,体毛很短,颜色也更接近山羊。
“那是我们实验室培育出的奇美拉
动物。”藤村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视线,说道。
“奇美拉?”
“就是合成生物的意思。那是把山羊和绵羊的细胞合在一起培育而成。”
“杂交品种吗?”
“不是。所谓杂交品种,指的是一个细胞中同时含有山羊和绵羊的染色体,这些细胞汇集在一起然后生成的动物。也就是说,细胞本身已经是混血了。与此相对,所谓奇美拉,指的是一个一个的细胞要么是山羊的,要么是绵羊的。这些细胞混合起来生成的个体。”“就像拼布工艺那样?”
“对,对。”藤村连连点头同意,“红布与白布连缀在一起制成的拼布是奇美拉,只用粉色布做成的则是杂交品种。”
“真是不可思议的动物。”我再次望着照片。奇美拉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特殊性,一副悠闲的神态。“藤村先生,您现在还在做体外受精的研究吗?”
“关于人类的体外受精,现在已经不涉及了。其他研究室正在进行这些研究。我现在主要研究发生学。”
“发声?”
“简单说来,就是尽情尝试制造这样的动物。这种研究并不被看好,但如果进展顺利,就会使家畜大量生产优良品种,或者使濒临灭绝的物种得以复活。医科大学被允许做这种研究,也与这里是北海道不无关系。”
我点点头。来这里时,我隔着车窗看到过好几个牧场。发展产业,保护这里宝贵的自然环境,这也是科学家的职责。
“那么……”藤村的视线落在手表上。我想,大概要开始检查了。他却接着咕哝道,“怎么还没来……”
我望着他。“有人要来吗?”“对。我想一定让他见见您。”“什么人?”
“一位氏家先生,昨天我已经和他打过招呼了。”藤村从沙发上站起,“那就先去医院吧,助手应该正在准备。”
我也站了起来,就在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藤村迅速抓起话筒。
“啊,是我。氏家先生……在东京?怎么现在还在东京……”说到这里,他似乎忽然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你等一下,我把电话切过去。”他边说边按下电话机上的一个按钮,接着转过头来。“不好意思,请您稍候。”
“好的。”我应道。他打开办公桌旁的门,消失在隔壁的房间。他似乎在继续打电话,声音却听不见。
氏家这个姓氏有些耳熟。昨夜介绍同一研究室的伙伴时,藤村就曾提及。难道,这个人也要来这里?
正当我一面端详着山羊与绵羊的嵌合体一面纳闷时,不知从何处传来砰砰的声音。循声望去,玻璃窗下露出一张脸,是胁坂讲介。他正用手指敲打窗玻璃。
我一面留意着隔壁房间的动静,一面悄悄将窗子打开。“你到底要干什么?怎么会来到这里?”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胁坂讲介压低声音说道,“不能待在这种地方。快逃!”
“逃?为什么?”
“没空说理由了。总之,照我说的去做。”“连个理由都不说,我可不想听人摆布。”
“真拿你没办法,那你把耳朵靠过来。”他把窗户开大一些,招了招手。
我把头发向耳后拢了拢,从窗子里探出身子。就在这一瞬间,他硕大的巴掌一下捂住我的嘴巴,力道很大,我连呻吟声都未及发出,已被径直拽出窗外。
他一只手按着我的头和嘴巴,另一只手关上窗户,然后抱起我。无论我如何挣扎,他那粗壮的胳膊纹丝不动。
拐过一栋建筑,我被放了下来,嘴仍被捂着。
“你发誓不出声,我才把手拿开。”他盯着我的脸,说道。我嗯嗯地点了两下头。他把手拿开。
“救—”话音未落,我的嘴巴已再次被堵住。胁坂讲介竖起食指,在我眼前左右摆动。“撒谎是偷窃的开始。”
我用眼神假笑一下。
“昨夜纠缠你的莫希干流氓,不,光头党流氓,今天一早就被抬到医院了,说是食物中毒。看来是吃了你放下的食盒中的东西。”我睁大了眼睛。他大概判定我不会再叫喊了,把手移开。“真的?这是真的?”
“没错。我想搜集与这所大学有关的信息,就赶到医院那里,无意间从护士口中听到了这件事。你明白吗?如果是真的,食物中毒的本该是你。当然,如果你愿意把它当成偶发事件,那也是你的自由。如果你不认为是偶然,就跟我来。”胁坂讲介的眼中射出拼命的目光。
今天早晨藤村打电话时,还特意怪怪地提起食盒。难道是他对我没有食物中毒感到奇怪?
我咽了口唾沫,问道:“开车来的?”“就停在医院的停车场。”他说道。我站了起来。
我们像游击队员一样猫着腰移动起来。医院的停车场停了约七成。
在巨大的七度灶树下,停着一辆粗短的藏青色车。看到胁坂讲介向那辆车靠近,我有点失望,因为我期待中的是同本田NSX差不多的跑车。
“就是开这种车从东京来的?”
“MPV是专门跑长途的车。有什么不满意上车再说。”
难怪他能忍受,其实MPV车的内部也很宽敞,乘坐起来感觉也不坏,但我受不了乱七八糟地堆在放平的后座上的充满汗臭味的毛毯和替换衣服。
“走喽。”“好。”刚回答一句,“啊,等一下!”我叫了起来。“怎么了?”胁坂讲介踩住刹车,问道。
“你看那儿。”我指着七度灶树下面。那里插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伊原骏策赠”几个字。“这里怎么会有伊原骏策的名字?”“有伊原的名字难道不行吗?”
我沉默了。他把脚从踏板上移开。“看来有内情,以后再慢慢说吧。你再磨磨蹭蹭的就会被人发现了。”
出停车场时,我看到那个骷髅般的男人正在门口打转,一定是接到了藤村的指示,正在到处找我。
“不好,是藤村的助手。”
“快到后面,用毛毯盖好,蜷着身子。”
尽管不愿受人摆布,我还是乖乖照做了。不久,我感觉车停了下来。
“什么事?”只听胁坂讲介粗鲁地问道。
“您是来探望病人的吧?”骷髅助手的声音传来。
“一个朋友好像因食物中毒被抬到这里了。这个笨蛋,让他再乱捡人家的东西吃!”
“啊,是那些人……您看到过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没有?穿着牛仔裤,头发很长。”“是美女吗?”“这个嘛……”
这什么这,考虑个屁!我在心里咕哝着。
“我没见到美女,对丑女也没兴趣。”胁坂讲介再次发动引擎。车行驶了一会儿。他无话,我也没出声。
不久,车停了,发动机的声音也消失了。“没事了。”胁坂讲介说道。
我甩开毛毯。“有空好好清理一下好不好?你妈妈没教过你,男人要干净一些吗?”
“你若是说真话,我早就给你准备好羊绒毯了。”他隔着坐椅的靠背慢慢回过头来说道,“好了,说说吧,从昨夜与藤村谈了些什么开始。差点都食物中毒了,我想你不会再跟我胡扯。对了,还有一件,伊原骏策的事情。”
我叹了口气,向车窗外望去。车似乎停在一个河坝上。河雄壮宽阔,悠然流淌。
我究竟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一样眉头紧锁,掰开方便筷。“我怎么也不明白。”吃完略晚的午饭,回到车上,我说道,“为什么要让我食物中毒呢?”
“有两种可能性。”胁坂讲介将钥匙插进钥匙孔,并没有发动引擎,“一是为了杀你,因食物中毒死亡的案例也是有的。”他语气淡然,内容却很吓人。
我咽了口唾沫。“为什么要杀我?”
“不知道。大概与杀死你母亲的理由相同。”
“和妈妈……”汗顿时从全身涌出,手脚却像冰一样冷,“妈妈真的是被藤村他们杀死的?”
“现在还不能断言,但至少,那些人一定与令堂之死有关。得知伊原骏策也牵涉其中,我就更确信了。若是伊原,给警察施加压力倒也不难。”
“伊原和北斗医科大学是什么关系?”我想起了那棵七度灶树,问道。
“根据我的记忆,伊原的曾祖父应该隶属于北海道开拓使,主要掌管上川地区。从那时起,伊原家与旭川市就有了密切的关系。北斗医科大学初创时,伊原为其寻找赞助,大力拉拢人才。”
听上去胁坂讲介似乎对伊原没有好感。
“这么说,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我扒拉开妈妈的剪贴簿,“这个与杀人动机有关?”
“这么想应该没错。或许,令堂掌握了与伊原骏策有关的某种秘密,因此才被杀害。当然,这秘密大概是令堂在北斗医科大学的时候获悉的。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她时至今日才遇害,她又没有隐匿行踪。那些家伙若真想下手,随时都可能找到她。”
“难道,此前他们并不知道妈妈掌握了那一秘密?”
“我也觉得有这种可能。那么,是什么契机让他们最终知道了呢?”“契机……”说到这里,我猛然屏住了呼吸。造成这一切的契机只有一个—我上了电视。这难道不是一切的导火索吗?并且,想必正因知道会出现这样的结局,妈妈才那样坚决反对。
我对胁坂讲介说了这一想法,他沉吟起来。“大概是这样。正如你所说,这就是导火索。”
“可我只是在演播室里唱了一首歌。为什么这点小事竟会如此刺激那些人呢?”
“的确很奇怪。或许你的存在对他们具有重大意义,所以在电视上一看到你,就急得跷起脚来了—”
“你等等。”我打断了他,“我在节目中也没有说出本名。我是小林志保的女儿一事,他们怎么知道?”
“这……”胁坂讲介欲言又止,转了转眼珠,“嗯,这一点的确奇怪,但只有这一点可以确定。遇害的是你母亲,可对他们来说,重要的却是你。你掌握着一切的钥匙。”“我?什么也不知道的我?”
“咱们再回到食物中毒的话题。”他说道,“刚才我也说过,他们想让你食物中毒的理由可能有两个,一是想杀你,但我认为这种可能性很低。如果真想杀你,也用不着特意把你叫到这里。和杀你母亲一样,他们应该能做得天衣无缝。”
“如果不是要杀我……”
“要考虑这个问题,我们可以这样假设。如果你真的中了他们的诡计,食物中毒,你想,现在会怎样?”
“当然是被抬到医院里。”
“是吧?并且,肯定是北斗医科大学医院,弄不好可能还要住上好几天。我想,他们的目的一定就在这里。他们想束缚你的身体。”“为什么?”
“身为医学研究者的藤村等人,若想束缚一个人的身体,理由无非只有一个,即调查你体内的某种东西……对不对?”
“藤村倒是说过,要调查一下我究竟是不是久能教授的女儿……”
“不,不可能。”胁坂讲介当即否定,“检查的事情你自己早已答应,他们也用不着再特意让你食物中毒。”
“是啊……”
“并且……”他欲言又止,“所谓的检查亲子关系,归根结底只是个借口。”
“借口?”
“摆弄你身体的借口。假设你因食物中毒被送进医院,如果被安排接受一些不可能被认为是针对食物中毒的治疗,或其他莫名其妙的事情,即使做这些的人是医生,恐怕也会引起你的怀疑。在这种时候,如果他们说这是为了确认你的父亲究竟是不是久能教授而进行的检查,你不就理解了吗?”
“啊……”我舔舔嘴唇,望着前挡风玻璃。
的确如此。一个完美的借口。如果说是为调查父亲是谁,我一定会任由藤村他们摆布。
我再次把视线转向胁坂讲介。“那么,这一切都是谎言?久能教授有女儿的事和他自杀的事都是假的?”
胁坂讲介把胳膊肘压在方向盘上,托着下巴。“藤村欺骗你,想让你食物中毒,这种人的话也能相信?”
我一时语塞,恼怒起来。
站在我的角度,想知道父亲究竟是谁天经地义,竟有人利用这种心情来欺骗我,我绝对无法原谅。
“这个浑蛋!”我咒骂着。
“哎哎,现在别只顾着激动了。”胁坂讲介安抚我似的摆摆手,“这还只是推测阶段。”
“这种推测合情合理。”“啊,那也是。”他挠挠鼻子。
“我觉得这么推断没问题,只有如此解释才符合逻辑。我还想起一件事。”
“什么?”
“电视出演之后,我所在的大学里就出现了一个男人,向我的朋友刨根问底地打探我的情况,似乎对我的健康状况尤其关心。他自称是电视台的,我觉得很奇怪。”
“果然。”胁坂讲介点点头,“那肯定也是他们的同伙。值得注意的是那个男的自称是电视台的,看来,你上电视果然是导火索,之后他们就活动起来了,不是吗?”
“嗯。”
“问题是,他们这么做究竟是要调查你身体的哪方面呢?”“我的……”我不由得打量双手,“必须是我的身体吗?”“大概是。对他们来说,其他人什么用都没有,非得是你的身体不可。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的存在对他们来说意义非常重大。你掌握着一切的钥匙。”胁坂讲介在眼前挥了挥硕大的拳头。
我不禁难受起来。
“此前,我从未认为自己的身体会与其他人有什么不同,也从未被人如此说过。”
“你身体的某处有痣吗?或者刺青之类的?”
“痣?刺青?没有啊。我怎么会有这些东西!你为什么这样问?”“我想,说不定你身上藏匿着藏宝图之类的东西。”
我差点从座位上掉下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如果不是表面特征,看来还是在身体里面藏着秘密。”他边说边盯着我上下打量。
“别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我。”“以前有没有生过病或受过伤?”
“感冒之类倒是得过,可没得过大病。受伤也没有大的,顶多是摔倒或扭伤之类。”那还是打排球时的事情。
“有没有被医生说过身体的某个部位如何如何?”“说过,说我嗓子好啊,那还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还挺自豪呢。”
“棒极了!”他条件反射般说道,“棒归棒,可与这次的事情似乎没有关系。”
“其他的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嗯。”胁坂讲介闭上眼睛思考了一会儿,忽然睁开眼睛看着我。“让我们来整理一下思路。”他竖起食指,“首先,可以推定令堂掌握了某个与伊原骏策有关的秘密,因此被害。另一方面,现在那些家伙正在想方设法调查你的身体。从以上两点中,你有没有感受到什么?”我叠起双腿,不禁明白了他的意思。
“难道,妈妈抓住的与伊原有关的秘密,就隐藏在我的身体……里?”
“聪明!”胁坂讲介啪地打了个响指,“堪比大侦探波洛的推理。”“你在拿我开心?”
“我是认真的,我也有同感。这样想就完全合乎逻辑了。”
“或许是这样,但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调查我身体的某样东西,那个伊原骏策的秘密就会出现?”说话间,我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一个念头。我斜望着胁坂讲介,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他们会不会是在调查,我有无可能是伊原的私生女呢?”
“啊?”他的身体一下弹起足有五厘米,“你居然还有这种想法!真是没看出来。但我想这不可能。”
“为什么?”
“若是调查亲子关系,也没必要让你食物中毒。反正已经对你说了,要调查你与久能教授的关系。”
“是啊……”
“还有,还远未到需要用杀害令堂的方式来保守这个秘密的程度。那些政治家不都这样吗,他们的私生子要远比户籍簿上的孩子多得多。”
“啊,我快疯了!”
“现在还用不着惊讶。总之,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胁坂讲介发动引擎,“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吧。我不想在这里拖久了。”
“真想不明白,我的身体也很平常啊。”我一面系上安全带一面说,“或许,藤村他们一看就能明白什么。”
“一定是的。那些浑蛋搞的是破解人体秘密的研究之类吧?”他换了挡,缓缓开动车子。
“要是只进行体外受精的研究就好了。”我喃喃道。忽然,胁坂一脚踩下刹车踏板。我向前一栽。“怎么回事,忽然刹车?”
“不会吧?”他说,“不会是这样吧?”“什么?”
“体外受精。”
似乎有一股电流急速击中我的大脑。我僵住了。
“我,我……”我咽了口唾沫,“你是说,我是试管婴儿?”他没有否定,连连眨眼。
“不可能与他们的研究没有关系。你母亲不也是做体外受精研究的吗?”
“这,这……怎么可能?”尽管我在一迭声地否认,可还是想起了昨日与藤村会面时的情形。他像是在舔舐我的身体一样盯着我,还深有感触地说培养得如此出色什么的。如果把我当作他们的研究材料,那句话不就符合逻辑了吗?
我再次打量起自己的手,不禁觉得与刚才不一样了。“妈妈是用体外受精的方式怀孕的?”
“如果是这样……”
“难以置信!”我垂下眼帘,摇着头,感到有些目眩。
一时间,不祥的沉默统治了车内。不久,胁坂讲介舒了一口气,说道:“仅凭这些还不足以说明。”
“凭哪些?”
“你是试管婴儿这一点。想来,就算是体外受精,现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通过这种方式出生的孩子,世界上多的是,就连北斗医科大学都介绍过许多成功的例子了。所以,时至今日,他们也用不着如此拼命地只调查你一个人。”
“是啊……”
我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悬在了空中,不知道究竟该采取何种态度,只是呆呆地眺望窗外。
“但是,”沉默了约一分钟,胁坂讲介再次开口,“如果那些浑蛋研究的不是普通的体外受精……”
我慢慢地把脸转过去。“怎样?”
“我对此也不太懂,说不太清楚。但我听说过,与体外受精有关的研究有很多,比如选择孩子的性别、选择优秀精子和卵子之类。他们有没有可能把其中某种特殊情况应用到你身上呢?并且这种研究仍在继续,所以他们要从你的身体里提取数据。”
“特殊研究……”我想起了从藤村那里听来的话,“可藤村说过,现在已不涉及人类的体外受精研究了。他只说使用动物进行实验。”“动物?”胁坂讲介蹭着下巴,“难道他真的只研究动物?”“这……”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在藤村的房间里看到的那幅奇美拉的照片。我不希望自己会与那样的动物扯上关系。我蹭着两只手腕,后脖颈一阵发寒。
“我可是正常的人啊!”
“我知道。”胁坂讲介眯缝起眼睛答道,“我也没说你是改造的人之类的话。”
“可你认为我就是他们通过实验造出来的人。”
“虽然很烦人,但这一切终究只是推理。并且,”他舔了舔嘴唇,“就算真是这样也没关系,无论从哪方面看,你都是一个健康的女子……还是个绝色美女。”
“多谢。”似乎很久没人这么当面赞美我的容颜了,“可我还是不愿相信。”
胁坂讲介默默垂下视线,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许久未动。“没错。”不久,他忽然冒出一句,“这种想象是不是太天真了?又没有可靠的根据……”他砰地拍了一下方向盘,“算了,这件事以后再说,等掌握了其他线索再考虑吧。”
“
……嗯。”我点点头,望着他,“说不定,你也挺善良的。”“啊?”他圆睁双眼,又张大了嘴巴,“怎么忽然……”
“只是感觉。”我看向前方,“哎,假如刚才不是你把我从大学里带出来,现在的我还不知会怎样呢。”
“嗯,那倒是。”胁坂讲介倚在座位上,轻轻吐了口气,“正如藤村所说,或许只是检查一下血液,但也说不定已被注射了麻醉针正在昏睡呢。”“哇,那太恐怖了!”
“总之,你现在正处于极度危险的境地。这一点你必须认识到。”“嗯,明白。”
“你能说实话,这很好。”他微笑一下,再度发动引擎,“走吧。”“去哪里?”
“札幌。”他坚定地答道,“若想藏身,最好找个人多的地方。老待在旭川可不妙。”
“藏身之后怎么办?”
“观察对手的动静,同时收集信息。先调查与伊原骏策有关的事吧。”
“怎么调查?”
“你忘了我的职业?搜集资料可是记者的工作啊。”胁坂讲介扳了一下自动挡的手柄,徐徐开动车子。
了。”
“眼下还没问题。”下条小姐的表情忽然认真起来,“老师,您上大学时曾加入过郊游协会吧?”
“嗯,但好像不是你们说的那个兴趣小组。”“小组里全是男生?”
“当然。那时大学里面还没有女生。”
“有没有把其他大学的女生邀请到郊游协会之类的事情呢?”一瞬间,笠原老师愣住了,接着又恢复了笑容。
“好像你曾亲眼见过似的。从哪里听来的?不错,当时的确经常召集一些姑娘,还经常钻进其他大学,高举标语牌召集女生呢。幼稚至极吧。”
跟村先生所说无异。
“都邀请什么样的姑娘,您还有记忆吗?”
“啊?呀,这倒不记得了。怎么说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身为花花公子的笠原老师,居然……”
“我可是认真正经的人。你们似乎误解我了。你们的问题可真奇怪,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我们想调查点事情。”下条小姐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我们正在寻找一个当时曾参加过这所大学的郊游兴趣小组的女子。”“哦?”笠原老师现出不解的神色,却没有询问理由,“那么或许看看相册就明白了。”
“您有相册?”
笠原老师的胸脯立刻挺了起来。
“你似乎以为我只会打网球。现在看起来是这样,但我也有过喜欢摄影的时代。加入郊游兴趣小组之类,原本也是出于想用相机拍下大自然的美好愿望。”
“这么说,一起活动的女生也拍过照片喽?”
“你也不想想,和姑娘同行却不拍人家的照片,那还是我吗?”“看看,果然是花花公子吧。顺便再把人家的电话也打听来,对吧?”
“嗯,这个嘛,”笠原老师挠了挠胡子拉碴的下巴,“电话号码姑且不说,但名字之类的或许还是要记在相册里的。你们找的人叫什么名字?”
“阿部晶子。”“阿部晶子?”念叨了几遍之后,老师忽然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随即又恢复了玩笑的表情,说道,“明白了。今天回去后给你找找。”“拜托您了。”我低头致谢。
跟老师分别,前往医学院的途中,下条小姐说道:“虽然指望不上,但眼下能打的牌也都得打出来才是啊。”
“非常感谢。”
下条小姐办完事情后,我们出了大学,在上次去过的那家餐馆吃了晚餐,然后一面喝咖啡一面商量今后该怎么做,可怎么也想不出好主意。一想到给下条小姐添了那么多麻烦,我更是连积极提出建议的勇气都没有了。下条小姐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说道:“你不用在意我。”她为什么会对我如此热情呢?真是不可思议。
回到房间,电话答录机的指示灯正在闪烁。回放的磁带中传出的是望月裕的声音,大意是希望尽快联系。下条小姐拨起电话。
“喂,我是下条。你好……什么……啊,是吗?好极了。那么……好,好的。”
说了几句,她捂住话筒看着我。“说是与小林小姐联系上了。现在在函馆。”
“函馆?”
“具体情况不明,似乎遇到了不少麻烦,还说现在已经不住酒店了,一直待在车里。还有,她似乎也很想与你见一面,说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返回北海道。”
我咽了口唾沫。“小林双叶小姐……是这样啊?”“怎么办?你暂且回去一趟?”
我低下头,略一思考。并非在犹豫不决,我早已决心要见见自己的分身了。“我回去。”我抬起头,望着下条小姐答道,“与小林双叶见面。”她向我点点头,拿开捂住话筒的手。
“喂,鞠子小姐说要回去……嗯,对。可不知道能否订上机票……嗯,知道了。订下航班后再通知您吧。”
她挂断电话,望着我,再次使劲点点头。“明天挨个给航空公司打电话试试吧。毕竟是暑假时期,估计不容易订上。”
“真对不起,又给您添麻烦了。”
“你怎么又来了。对了,你能否满足我一个愿望?”下条小姐一面略带害羞地说着,一面在沙发上坐下。这种表情我还是头一次见。“什么啊?”我问道。
“我想和你一起去北海道,你看合适吗?”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您也要去?”
“好不容易掺和到这时候,我也想见见她,见一见你那个分身。不行吗?”她向我投来真挚的眼神。
我的表情放松下来,摇摇头。“我没有理由拒绝。如果您也能来,我就有底气了。但这样行吗,大学那边?”
“总会有办法的。你不用担心。”
“好的。”我的声音中充满了力量。说实在的,一想到必须独自与小林双叶见面,我心里就不禁发慌。再说,到北海道那么远的路程,我也不想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度过。
“与她见面很重要,但最好能多有些自由时间。怎么说,我也是第一次去北海道呢。”下条小姐诙谐地说道。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下条小姐迅速接起,以清脆的声音应道:“啊,是老师啊。刚才打搅您了。”似乎是笠原老师。“哎……啊,是吗?啊……那太好了。现在?知道了。那就在站前的咖啡店见面。”她的声音一点点降低。挂断电话后,她有些犹疑地望着我。“是笠原老师,说找到相册了,一定要给我们看一下,现在就见面。”
“莫非找到阿部晶子的照片了?”
“或许是吧,倒是没有明说。反正先去一趟再说吧。”我紧跟着下条小姐站了起来。
走进站前的咖啡店,我们在靠里的座位并肩坐下等待。几分钟后,笠原老师出现了。他换了件颜色土气的衬衫,与刚才打网球时的英姿相比,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多岁。
“等很久了?”
“不,刚到。”下条小姐答道。
点完饮料,目送着女招待远去,老师才把夹在腋下的相册放到桌上。“在给你们看之前,我想先问一件事。”
“什么?”
“你要找的女子是不是与她有关?”老师盯着我,对下条小姐说道。
“老师为什么要问这些呢?”
“问话的可是我哦。”老师的嘴角放松下来,表情变得像玩具熊一样可爱,“怎样?”
“到底有没有关系,现在还不清楚。”下条小姐再次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正在调查。”
“果然。刚才我为什么这样说,估计你们看看这个就明白了。”笠原老师打开相册,朝着我们。“此人就是阿部晶子。”他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道。
看到这张照片的一瞬间,一股逼人的寒意袭遍我全身。
照片上站着四个年轻人,两个男子分站两侧,两个女子居中。好像是在一个低矮的山丘上,四个人都是西裤搭配夹克衫的轻装打扮。我的眼睛被钉在了靠右的那个女子身上。下条小姐一定也在凝视此人。
她大概二十岁,留着齐肩鬈发。她的脸—
正冲着我微笑的脸,分明就是我的脸!三十年前的老照片中,竟然有我!
回到下条小姐的寓所,时针已快指向十点。我们沉默着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下条小姐打开空调,把照片放在桌上—从笠原老师那里要来的照片。
我们一起凝视照片。上面的人是我。
容貌、体形、所有一切,就连嘴唇右端微微上翘这一点都可以说与我毫无两样。在这里,甚至连“相似”这种表达方式都已不合适。我想起看过的一部关于时空机的电影。电影主人公是一名少年,他与时空机的发明者一起去了过去和未来,在过去拍摄了照片,返回现代。结果,他在从前的照片中找到了自己的身影。看那部电影时,我还曾拍手大笑呢,可现在看着眼前的照片,我才觉得那种说明是最有说服力的。
“第一次看到你,我就说似乎曾在什么地方见过。想来,我对这个女子还是隐约有点印象的。实际上,听到阿部晶子这个名字时,我也有这种感觉。哎呀,实在是太像了,简直就是你本人。”笠原老师也这么说。
可是,这自然不可能是我。那究竟是谁呢?
“现在终于明白了。”我打破沉默,开了口。下条小姐也缓缓朝我转过脸来。我打开手提箱,取出从札幌带来的照片。那个脸部被抹去的女人的照片。
“这里也应该是一个面孔和我一样的女人。一定是母亲从父亲的旧相册或别的东西中发现了这张照片,她一定大吃一惊。女儿一点不像自己,却与丈夫从前的知己长相酷似。她恐怕立刻就意识到,她通过体外受精接受的受精卵并不是自己的卵子,而是这个女人的。母亲自然想知道这个女人是谁。”
“于是她来东京……”下条小姐点点头,“我想是这样的。那为什么不直接问你的父亲呢?”
“恐怕是没法问吧。母亲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并且,”我深呼吸了一下,继续说道,“只怕她心存恐惧。”
“或许。”下条小姐垂下眼帘。
“得知照片是父亲在参加山步会时留下的东西,恐怕母亲立刻就与清水宏久取得了联系。于是,她看到了清水先生的那本相册,得知那个女子叫阿部晶子,并且是父亲曾深爱的女子。同时,她一下明白了丈夫对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他没有得到深爱的女人,便决定弄一个她的孩子作为补偿,因此利用了我母亲。”难以抑制的冲动从体内摇晃着我。我的身体在颤抖,泪水簌簌落下,“我想,母亲把那个阿部晶子的照片从相册里撕下来,或许是因为不想让这个事实留下来。这个残忍的事实……下条小姐,我似乎明白了母亲没有选择其他方法,而是用烧掉一切的方式来自杀的理由。母亲发现一切都是谎言!幸福的家庭,善良的丈夫,就连自己生下的女儿都是假的!啊,啊,多么可怜的母亲!看着我的脸,她不知会有多么愤怒,多么痛苦!”
等我平静下来,身体像虚脱般瘫软时,下条小姐把手放在我的后背上,安慰着我。
“这不是你的错,”她说道,“你只是被生下来了。”“我恨父亲,一辈子都恨!”“鞠子……”下条小姐移动着手,开始抚摸我的头发。
我抬起头,望着桌子上的照片—只怕是我遗传学意义上的母亲的照片。
“下条小姐。”
“什么?”她的手停了。
我把照片拿在手里,说道:“就算是真正的母亲,你觉得会如此相像吗?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除我之外的第二个人。”
下条小姐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明天去趟高城康之家再说吧。”我翻过照片,背面是笠原老师三十年前写的备注:“左起分别是笠原、上田俊代(帝都女短)、阿部晶子(帝都女大)、高城(经济)。”与父亲同在山步会的高城康之赫然在列。